謝煜未必會确切知曉對方留了什麼後手,但他早逝的胞弟謝煥之妻、謝重珩生母宮臨溪,是永安宮氏嫡女,宮氏最後一任掌執宮臨城的親妹妹。
她嫁入謝氏府多年,鹣鲽情深,哪怕僅隻不慎洩露一言半字,也足夠武定君這樣的人推斷出背後暗含的許多信息。當初對護境結界的猜測,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更重要的是,法陣一道本就詭谲莫測,不需要許多人面對面地拼殺。兼且世代經營、防禦最重之地,若說宮氏會就這麼幹脆地潰退,旁人也許會信,謝煜一生謹慎,卻多半隻會以為那是編故事。
畢竟宮氏府被攻破時的景象實在令人印象深刻,不能不讓他心生警惕。縱然要押上性命去賭這一把,縱然事後在猜出了真相的人看來,這等行徑等同于臨陣脫逃,要搭上他一世英名,他也沒有第二個選擇。
他賭對了。
如若謝煜仍是主帥,隻要宮氏軍一退,無論他怎麼選,都隻有死路一條:就此止步,是“畏敵不前”之罪;否則,這個全力追擊的命令就勢必要由他親自下。
十幾萬兵士的死,罪責盡皆集于他一身,僅隻這就足夠給他扣一個“失軍”的名頭。至于是輕敵冒進、指揮失當,還是私通叛逆、另有圖謀,卻已百口莫辯。
此二者,皆為不赦的死罪。
縱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下一場大戰必然是帝王與謝氏的對決,但現在就擺到明面上又是一回事。若是謝煜竟犯下這樣兩條罪行,昭明帝原本縱然還想緩一緩再動手,也絕無法拖下去。
白氏和宮氏被誅,直接原因正是一個拒不迎敵,一個疑與平西大軍失利有直接關系。前車之鑒猶在眼前,莫說謝煜本人,屆時隻怕整個謝氏都難逃被牽連的命運。隻是眼下尾鬼虎視在側,西大漠與冰帳汗國隐藏于後,實在不是内部開戰的好機會。
然而現在,謝煜用自己一場重傷,非但近乎完美地避開了真正緻命的罪名,同時順利将如此之衆的帝王軍|隊送進了必死之境,大幅削弱了昭明帝的實力,為家族乃至大昭都争取了緩沖的時間。
縱然他此行不得生還,也要讓對手這十幾萬精銳給他陪葬。
侍者離開後,謝重珩不言不動地呆滞着。“鳳曦”不知他在想什麼,将他歪歪扭扭緊摟在懷裡,毛茸茸的腦袋紮在他頸窩裡拱來拱去,小獸一般,玩得不亦樂乎。
他彷如不覺,神識似乎亂成了一團混沌,又詭異地清明無比,兀自從頭開始,複盤整場事件。由是,更令他心驚于武定君的智計與謀劃,對人心的把控與利用。
那三人最初鬧事,謝煜選擇了輕輕揭過。及至其滿門被誅,他也隻是冒險将他們留在軍中。這點在昭明帝的算計中,是為避免激起衆怒,當場被憤怒的兵士圍攻斬殺,不得不隐忍以度困境。
殊不知,此舉恐怕正中謝煜下懷,讓他有機會順水推舟,借此迷惑内外人等。
霜華結界尤其難破,攻打到七月中旬,謝煜才下令作最後的沖擊。
昭明帝以為,他是知道謝氏子弟在朝堂上已将要頂不住,也幾乎拖到了帝王能忍受的極限,擔心無功而返,步白景年後塵,才不得不傾盡全力。哪怕将自己暴露在危險中,他也隻能遣出那個随身護衛的神秘高手,設法破界。
然而,這個時間卻是謝煜精心挑選的,既不可離封凍時節太久,讓接任者有足夠時間從容安排後續、避開危險,更不可延誤到讓人擔心剛剛攻入霜華不久,就要面臨突降冰雪的威脅,從而按兵不動。早了晚了都不行。
單隻這一步,就需要能對所處區域的曆年天候極為了解,還能大緻估算今年的狀況。能做到這點,已經足夠令人拍案叫絕。
同時,謝煜還必須對破界之日、城池攻破進度估測得相當準确。
其中任何一條都絕非易事,但他更要将二者關聯起來,做出最佳判斷。那已經不是一句難度倍增可以形容。目的,自然是為下一步做準備。
若說這是一盤棋局,從這時起,其實謝煜已經成了揭開幕布,站到台前的執棋之人,全然掌控了所有主動權。隻是局内局外的人恐怕都暫時難以知曉而已。
趕在破界前夜,不出所有人意料,謝煜被襲重傷。昭明帝看來,是襲擊他的人都清楚大營空虛,機會絕佳,順利得手。
哪裡想到他卻隻是要将計就計,借此名正言順地卸下主帥之權,讓帝王自己的人——周欽頂上,全盤轉嫁責任。
此後勝與不勝、能勝到什麼程度,都跟謝煜再無絲毫關系。就算有天大的罪責,他也能摘得幹幹淨淨。畢竟衆所周知,那時他已經重傷垂危,命懸一線了。
這一步尤其危險。稍有任何差池,便是當場灰飛煙滅,死無全屍。這也是為什麼昭明帝明明知道,謝煜要破除困局的最好辦法是不死不活,卻不加防備的緣由。
一則他确實防備不了這種近乎天意的可能。除了盡量設法擊殺謝煜,他也無計可施。二則,他不認為如同武定君這般身居高位、手握大權之人,果然舍得拿自己的命去冒這種九死一生的險。
由此可見,所謂夜襲帥帳,恐怕也是謝煜看準時機,自己在背後推波助瀾,方才能将傷勢恰好控制在十分嚴重又未必會死的程度。
親衛營的兵士都忠于昭明帝不假,但沒有上頭的明令,他們也并非全都願意押上身家性命,去對付一族掌執。那晚值守的倒是都想要謝煜死,可惜在襲擊中全軍覆沒。其餘不當值的被驚動後,縱然發現他還活着,即使隻是為了自保,也不敢再對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