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前面種種謝煜都還能自己把控,那麼再往後,卻純然靠對形勢的預料、對人心的拿捏。先前的鋪墊才真正發揮其威力,也才真正令人覺出他的可怕。
雖說宮氏大概率是有死士隐藏在暗處,見對方的人馬進入得足夠多,才選了個最佳時機開啟逐日驚神陣,但周欽接任後若是謹慎行事,先做試探,穩打穩紮,未必會損失得如此之慘重。
然而,謝煜将破界的事拖到七月份,正是為了盡可能地将時間壓縮到極限,讓接手的人再無運作、轉圜的機會。
進入九月後,霜華随時都可能飄落一場鵝毛大雪,萬裡冰封。剩下近一個半月,若加緊施為,還很有希望可以攻破邊境城池,殲滅對方剩下的主力,橫掃宮氏故地,清剿叛逆餘孽,大獲全勝地撤回。隻是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十分緊張。
但若是再稍加拖延,這些中心三境和南疆暖濕之地而來的攻伐者們将無法再往前推進,徹底失去這個立下大功的機會。此前付出的所有血汗、性命也就全都白費了。
否則,如果到了随時可能會冰封雪掩的九月,他們還在霜華深處苦戰,就隻能在極度惡劣的條件下,在宮氏軍最熟悉的環境中,陷入極為不利的局面。對方隻需與他們纏鬥,僅靠天氣就能讓他們全軍覆滅。
一條路是搏一把,大概率凱旋而歸榮耀加身。另一條路卻是遷延不前,無寸土之功而返,再要想重新攻打霜華,隻有等待來年。
而後者非但勢必要中心三境再次投入兵力和物資,且,等同于直接放了叛軍一馬,再留給他們大半年的喘息時間。
周欽絕對擔不起這個責任。除了稍作試探後即刻全速推進,他根本沒有任何徐徐圖之的餘地。哪怕明知是冒險,也隻有唯一的一條路給他走。此為迫之以勢。
何況二次征伐霜華時,這份如同白撿的大功,卻必然不會再落到他和這幫兄弟們頭上。而這本是他們浴血奮戰,拼了命才換來的必勝局面。誰肯甘心拱手讓出去?
富貴險中求。中心三境的将士幾乎都是寒門、平民出身,從決定入軍營的那天起,早就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了,靠軍功才能往上爬,豈有棄之不取的道理?此為誘之以利。
有此二者,周欽會怎麼選,用腳想都能想到。
最後這步說起來似乎很簡單,實則驚險程度不下于前面随便哪條。差了任何一點,尤其是假如估錯了人的功利之心,都會直接讓謝煜九死一生才布好的局前功盡棄。
昭明帝固然一門心思想要置他于死地,焉知他就不想借宮氏的刀殺人,反擊一波?
逐日驚神陣,又名死生陰陽陣,傳自洪荒第一任人皇鳳炎。内含生克轉化、天地運行之道,既是不可多得的堅固防禦,也有難以抵擋的殺戮之力,變化萬千,威力巨大。一旦陣中陰陽颠倒,則防禦與殺戮互換,死生逆轉。
周欽及其餘高層将領不可能不知道宮氏這個傳世殺陣,更不可能沒聽說過其威力。
但霜華邊界一帶是其與中心三境貨貿往來最頻繁之地,雖趕不上諸如武陵府城、長甯府城這樣規模的城池,然而相較于地廣人稀的更深處,人口已經可稱稠密。
沿線大小城關一二十座,即使因了持續數月的戰争,許多人見勢不妙,早已逃離,算起來總人數也不會少于百八十萬。若非喪心病狂、滅絕人性的瘋子,誰能狠辣到如此地步?
宮氏向來在兵五家中不上不下,既不如謝、甯權尊勢重,也不似顧氏任憑宰割,頗有君子守中、鋒芒不露的含蓄。除了格外富有,似乎别無特色。
作為魅魔與凡人的半血之後,宮氏子弟皆姿容豔絕,又奢靡享樂,是歡館勾欄中揮金如土的豪客,博|彩賭|坊裡一擲百萬的财神。任誰提起他們,大概第一反應就是纨绔。
非但周欽,恐怕就連昭明帝都不會想到,就是這樣仿佛奉行中庸、遊戲人間的宮氏,其狠絕竟絲毫不下于甯氏與白氏,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僅因一己之仇,為誅殺敵人,不惜拉着數倍乃至十數倍的平民陪葬。
一整場謀劃下來,其間的每一步、每一時,都堪稱驚心動魄。除了堅毅的心性、周全的考量、非凡的智計,更需要無與倫比的魄力與決斷。
無論哪一處與推算的有所偏失,或者稍有動搖、畏怯,哪怕隻是對自己的判斷有一絲懷疑、猶豫,等待謝煜的就将是萬劫不複。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不外如是。其人之才,可見一斑。
縱觀所有環節,他似乎都在按照昭明帝的逼迫,順着别人安排的路線走,身不由己,别無選擇。但直到最後亮明結局時,許多人都未必能看懂他的種種心思和謀劃,隻會以為是巧合。
從頭到尾,謝煜好像都并沒有做任何不該做的事,甚至沒有試圖做半點反抗:你不是想要我命嗎?來,我就在這裡,讓你殺,甚至還會幫你一把。至于能不能真正得手,那就看你本事。
然而想要對付他的人安排着安排着,就平白将自己十幾萬大軍送上了死路,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己挖坑給自己跳。
如果昭明帝在任意一步選擇停手,後面的一切也許都不會發生,謝煜縱有千般智計,也許最終都免不了要擔上罪責。可他笃定了對方絕不會罷休,這才是他掌控人心的真正厲害之處。
尤為可怕的是,即使如此,任憑什麼樣的大羅神仙出面,也抓不到謝煜一絲把柄。
所謂謀算,無非謀局勢利弊,算人心欲|望。順水推舟、借勢而為到這個地步,令人歎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