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局勢中浸淫半生,哪裡還有真正的良善君子、磊落正人?但凡心性稍軟、克己複禮的,都已經死無葬身之地。”
“既然沒有全盤改變之力,也就隻好盡可能地自保。否則,莫說搭上一個謝氏,就算搭上百十個,于大局又有什麼裨益?”
他聲嗓平淡,仿佛在說一件自己認為天經地義的事,眼神卻冷如刀鋒,眉間也皺出了刻痕。“鳳曦”八爪魚似的整個挂在他身上,像是察覺了他心裡的蒼涼,沒輕沒重地不停搓揉那兩道痕迹。
眉心都搓出了火辣的感覺,謝重珩才反應過來。
看着這好像什麼都不懂的人還如此關切他,他胸腔裡酸苦難言,疼痛不止,卻隻是抱着“鳳曦”,安撫地拍了拍,繼續道:“說了廟堂之高,再來說江湖之遠。”
“底下千千萬萬的百姓,中心三境也好,邊界六境也好,上面要人,他們就出人;上面要物,他們就給物;上面要錢,他們就給錢。哪怕是這幾年天災人禍不斷,起事的都還隻是一部分,大部分人何其老實怯懦,逆來順受。”
“可他們難道真就是都那麼好管束的嗎?不信給他們一個往上爬的機會試試。或者都不必那麼複雜,隻需以一錠金銀、一筆小錢為餌,看看他們為了這點蠅頭之利,又會如何争鬥,又将用出什麼樣的手段。恐怕比許多人想象的還要殘忍。”
“若是上位者都是仁義溫良的老好人,又哪有資格淩駕于這無數欲|望橫生的人之上?哪裡能壓制住他們的野心和私欲?又哪裡能将他們馴得服帖溫順?隻怕不出三個月,整個天龍大地的人就會個個都想翻上天。”
“無論什麼地方、無論哪朝哪代、哪種治國方式,都可簡單概括為弱肉強食,能者居之,方能借助嚴刑峻法、儀禮規制,層層往下約束,維持整個體系的基本秩序不亂。越往上走,争鬥越殘酷越狠戾,也就成了必然趨勢。”
“人性不死,欲|望不滅,自古皆然。我等又何德何能,偏偏就能趕上君子無争、垂拱而治的大同之世?”
謝爍一挑眉,笑道:“賢侄若真能如此想,那就再好不過。”
“須知登高的每一步,腳下都堆壘着無數人的屍骨血肉。帶着整個家族一起殺上高處,所需的犧牲固然難以預料。要想堅守地位,長盛不衰,其間的艱難兇險、血雨腥風,卻更加無法想象。”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等無法挽大廈于将傾,隻能退而求其次,先護住自家。”
“你看着我們這幫人,個個頂着名頭端着姿态,風度翩翩儀表堂堂,成天教化底層民衆,宣揚的是禮義忠信、道德廉恥,各種冠冕堂皇、大義凜然的論調簡直信手拈來。朝堂衮衮諸公,何等超塵拔俗,光華耀目,底下人多仰視片刻,都能閃瞎了他們的狗眼。”
“可惜善謀略權術者,沒有一個的心和手是幹淨的。實則認真說起來,盛名之下,幹的全是陰損毒辣事,想的全是糟污龌龊念,端的好一堂衣冠禽|獸。”
副令大人将滿朝上下都罵了個遍,謝重珩一時啞然,竟無從反駁。
都不說那些混成了精的老油子。即使他對大昭朝堂并不特别了解,也沒有在這個爛泥潭裡待多長時間,但哪怕照他自己的行事,尤其是在往生域那些年,他也不認為自己算得上什麼好人。
他的狠戾、冷酷,絕不比誰差。否則,他又如何能以凡人、血食的身份,生生收服那幫嗜血好殺的幽影,以全往生域最貧弱的一鎮而擴張至手握一半地盤?
短暫的寂靜後,謝重珩明知故問:“所以叔父其實是想說什麼?”
謝爍悠悠道:“我倒沒什麼想說的,隻是掌執大約一會就該到了。聽聞他傷得着實不輕,一路上都沒醒過,可以想見當時何等兇險,想必回來後仍需靜養。”
“按理說我今日算是多嘴,但時局如此,謝氏府最好不要自亂陣腳,免生蕭牆之禍。何況昭明帝被掌執好好擺了一道,絕不可能就這麼算了,還不定想尋着機會下什麼黑手。”
“賢侄縱然再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也不必急于一時,或者若不嫌我愚鈍,也可同我講講。愚叔不才,自認為勉強也能與賢侄讨論一二。”
果然是擔心他對謝煜的許多做法有異議,不知輕重地去攪擾本就日漸衰敗的重傷之人,特意拿話點他來着。
謝重珩笑了笑:“叔父眼界高闊,襟懷磊落,一片拳拳為公之心,實是族中子弟楷模,何需這般自謙。侄兒受教。不過叔父确實多慮了,我還不至于如此胡鬧。”
兩人便隔着屏風枯坐,再無言語。謝爍也沒有要走的意思,顯然是打算在此等着謝煜。
彼時整個謝氏府燈火通明,各支脈都遣了重要子弟候在演武場上。戌時将盡,謝爍起身道:“賢侄可要與我同去?”
看着手腳并用将自己牢牢圈住的人,謝重珩隻覺心裡又苦又痛。鳳曦不回來,他哪裡走得了,當下推辭道:“叔父請自便,我暫時還難以行動。”
直到亥時三刻,演武場方向才傳來動靜,顯然是接掌執返家的飛舟終于降落。
腳步聲匆匆,忙而不亂,由遠及近,徑直進入武定君府。謝重珩起身端肅而坐,整個人都繃緊了,全神貫注地聽着。
可那些聲響都往瀾滄院而去,并沒有誰朝他的半山院來。
沉默一會,他終于硬撐着冷靜,幾乎耗盡了勇氣,隔着門扇顫聲問印槐:“他……有消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