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等巫祁澈回答,他嘴唇開合,字字如詛咒:“最讓人無能為力的痛苦,不是純粹的恨,而是情恨交錯,是情不足以支撐你原諒我接受我,但恨又不夠讓你幹脆地無視我舍棄我。”
“你終歸本性還是善良,才會被道德、情分、血緣、天性種種束縛綁架,愛不了、恨不起、看不破、放不下。”
死死壓抑、埋藏多年的隐秘,就這麼被人漫不經心地、毫無顧忌地當面說出來,像是輕易就撕下了巫祁澈陰沉冷傲的僞裝,血淋淋地展示着他不堪一擊的脆弱。
他泥塑木雕一般呆滞着,想:他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他們從前總共不過見過三次,幾乎不曾說過話,他為什麼會這麼了解他?
江祁當然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麼,自然不會回答他。巫祁澈終于蹲下去以袖掩面,崩潰地痛哭起來,像是受盡了委屈的孩子,要将這些年的悲苦都哭光。
那次猝不及防的書房相遇後,這五年多于他而言,不啻是煉獄。彼時他才幡然醒悟,蜜糖裡也會裹着緻命的毒|藥,戒鞭下也許藏着殷切愛意。
可惜已經遲了。上天最為殘忍的法則之一,就是也許會留給你足夠悔恨的時間,卻絕不會施舍給你哪怕一丁點重來的機會。時光不可倒流,既成事實不可更改,大抵便是如此。
從那之後,巫祁澈覺得整個世間都突然抛棄了自己。
昔日能肆意尋求庇護和認同的至親,轉眼卻成了毀掉他的兇手。漫長的三十幾年時間,足夠讓不明真相的母親對他失望透頂。
白南星性情剛烈,被兒子傷透了心,一旦決定放棄,就是真的徹底放棄了,絕無轉圜的餘地,甚至都不屑于親口說出來。她願意跟巫祁澈平淡如水地來往,維持着母子名分已經是天大的耐心。家族秘辛,事關阖族生死,他更不能向任何人傾訴他受到的委屈和不公。
巫祁澈從驕縱的世家公子成了白天陰森冷寂的遊魂,隻能獨自在黑夜裡流着淚舔舐傷口的野狗。即使是母親那裡一點堪稱應付的虛假親情,也已經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溫暖。
隻是世事難料,不止于此。僅僅一年多後,朝堂劇變,白氏出事。
白南星毀棄所有屬于她的物品,留下一紙和離書,頭也不回地去了對面白氏府,戰死其中,屍骨無存,沒同巫祁澈最後見上一面、道一聲别。除了多年他都極少踏足的居所,甚至沒給他留下任何可供緬懷之物。
便連那點溫情都徹底斷了,他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後來這三年多,巫祁澈後悔、痛苦、想母親的時候,常常偷偷進到白南星空蕩蕩的寝居。那是他唯一可以去,也去得最多的地方。
他整夜整夜地抱着膝蓋蜷縮在黑暗角落裡,是出生之前的姿勢,仿佛這樣就能假裝尚未離開母體。即使房間裡已經連把椅子都沒有,他也竭力騙自己相信,這裡還殘留着生母的氣息,在其中狂飲濫喝,痛斷肝腸,流着淚醉去又醒來,醒來又複醉。
每活過一息,思念與悔恨便長一分。一日一萬三千分,分分俱成心上刀。
巫祁澈再次恍然頓悟。人不人質、活不活的,其實早在他窺見真相的一瞬起,就沒有了任何意義。不同于往常的不甘,他甚至漸漸開始覺得,對他而言,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
可自盡是懦夫所為。用這種方式逃避,他再無能也不屑為之,隻能期待這一天自然落到自己頭上。
然而最後,這個他引以為恥辱、卻是事實上的血脈至親,居然願意耗竭心力,冒死回到永安,試圖救下他這條爛透了的命、這場爛透了的人生。
巫祁澈沒有任何感動,連問一句為什麼要執着于救他的心思都沒有,隻是突然覺得說不出的委屈,和疲倦。
商人默然站了一會,終于舉步過去,将他拖起來。巫執事仿佛看見他捏着絲帕在自己面上輕輕點拭,又仿佛全然沒有看見,那道平淡而和氣的聲嗓也似乎鑽進了他的耳朵,又似乎隻是缥缈而過。
“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四五歲吧,那時收養我的是個行腳商販。他平時帶着我和兩個小夥計東奔西跑,來往于永安和長甯府城之間,掙點吃飯的錢。八、九月是他們最忙的時候,就将我寄放在永安,當然,這也是每年施展琢骨術的時候。”
“有一天晚上,盜匪突然劫掠集鎮。他們忙着護衛貨物,沒心思管我,我跟他們失散了,逃到了另一個集鎮。巫氏府的死士也跟丢了我。”
“那時是初冬,我跑出來時隻穿了件睡覺的單衣。晚上冷得受不住,就悄悄爬到人家的豬圈裡,靠在豬身上取暖,白天就裹着偷來的稻草苞葉沿門乞食。但大家都窮,哪有多少東西施舍?有時兩三天也讨不着一口吃的,便隻好尋點樹皮草根,吊着性命。”
“所幸集鎮上還有家富戶。那家的少爺喜歡捉弄人,有時會拿着發黴發臭的飯菜往野狗群裡扔。看着乞兒們與十幾隻野狗打架、搶食,混着頭上、手上流下的血吃着,他就很開心。我們有了點吃食活命,也很開心。”
“我年歲小力氣小,根本搶不過他們,但行動靈活,也最下得去手。另外幾個都有被我打傷打殘的,所以我能活下來。我在那裡過了半年多,直到死士找到了我。可他們也不能出面跟我接觸,以免不慎留下什麼線索。”
“我依然是乞兒,得忍饑挨餓,隻是死不了。掐着時間,死士将我引回原先那個集鎮。商販再次販貨路過,我才重新跟了他們,不至于耽誤了施展下一次琢骨術。”
江祁波瀾不驚地說着幼時掙紮求生的坎坷與艱辛,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講述一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的故事。
“要說對他們有多恨,我說不上。商販跟夥計都指着那點貨物吃飯,若是沒了,也不可能再有餘錢養我,最後還是得把我丢下。富家少爺沒有那點喜好,大概也很難說我能不能度過那次困境。”
“但要說有多感激,大抵更是談不上的,隻是慶幸天無絕人之路,而我竭力想活下去而已。”
頭腦嗡鳴中,巫祁澈想: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像是巧合,江祁和緩道:“我從未跟任何人講過往事,今日倒叫巫公子見笑了。”
“說到底,你我都因為家族而存在、而有今日,卻也都是棋子、棄子、工具。但别人不允我們得到的,難道我們就真該認命嗎?”
他近乎僭越地輕輕抱了巫祁澈一小會。
“所有人都認為商人低賤。沒關系,我可以讓他們看看,什麼樣高貴的性命也要仰仗我來救。所有人都認為你注定要死在永安。沒關系,你也可以讓他們看看,你能先于他們脫出樊籠,逍遙自在。”
“離開這裡,你照樣是巫氏唯一的嫡公子。那時你就徹底自由了,不會再有誰按他的想法去控制去雕刻你的人生。往後餘生,天高海闊,想過什麼樣的日子,都随你的心意。”
巫祁澈僵硬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