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自邊界區域飛快蔓延,如狂風卷過,刮遍了整個南疆。不過寥寥時日,竟連永安的販夫走卒都知道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消息最靈通、腦子最活絡的地方名流、門閥富戶們當機立斷,迅速收拾細軟,帶着家小先跑為敬。有了第一個,緊接着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世代鎮守于此的巫氏旁系已根本壓不住場子。及至八月中旬,南疆已是天上飛船蔽空,地上車馬奔騰,河裡船舶競發。多少有點門路的,都争先恐後地撤往中心三境、萬藏等安全地帶。
各路探子們輪番将探到的情況傳回永安。能站在大昭上層的世家至少都有數萬年的傳承,哪個主事者都不是愚鈍之輩,都知道西大漠人一旦宣戰意味着什麼,王都也暗流湧動。
昭明帝更是絕非庸主。此番變故,讓他立刻察覺到了後面隐藏的巨大危機。
尾鬼野心之大、貪婪之重、行事之狠,已經明目張膽地擺到了台面上。這多少有些超出他的預料。恨怒之餘,又覺得似乎也算正常。
所有人都在盯着這場震蕩,無人注意到永安城東南的福順客棧,幹了許多年的胖掌櫃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斷魂樓負責監察巫氏的密探日日都有消息回來。副都統進入文德殿禀事時,伏淵一身紅衣隐去身形,正百無聊賴地窩在榻上,胡亂擺弄矮幾上那局示意天下争雄之勢的殘棋。
天殺的鳳北宸!自從聽聞十幾萬大軍折在逐日驚神陣中的消息至今,将近一個月了,極少允準他離開那間地下監牢不說,為免聽到更多難聽的譏諷……不,逆耳忠言,甚至封了他的口。
有話說不得,啧,真他|娘的憋屈。要瘋的節奏。
“巫氏旁系确有不少子弟領了軍令,奉命調走了絕大部分巫氏軍,奔赴臨近西大漠的邊界駐紮。其餘人等都留在家族故地,籌措物資。”
副都統跪伏于地,平闆而恭敬地禀道:“據奴才所知,南疆境内确實隻留了少部分兵力,運送軍需保障供給,内部力量前所未有地空虛,才會連治下名流争相逃跑都根本攔不住。”
“為防有詐,奴才遣了人晝夜監察其家族故地。但核心區域防禦森嚴,莫說外人,除了他們族中最重要的那幾個支脈,其餘子弟也不得擅入。南疆又常年霧瘴,這個時節尤盛,已連續半個月雲翳蔽空,鎮日朦胧不清。”
“奴才的人……”他膽戰心驚,按在地上的手心都沁着冷汗,卻不敢有分毫隐瞞,“實在無法潛進去,隻能從外圍約略窺見,内中人影幢幢,時有車駕出入,大緻活動人數、範圍、軌迹等跟以往沒有區别。”
昭明帝站在多寶架前,掌中把玩着甯松羽腓骨所制的玉骨瓊枝毫,一言不發地聽着,神色莫測。
大國師前幾日求見,親自提醒過他,南疆諸星象霧霭沉沉,微茫不明。但連這推演道的頂尖高手甚至伏淵都無法判斷,究竟是因為當地天候連續陰晦,還是受了外力幹擾恐有古怪,隻能讓他格外注意。
能擾亂星軌天象的僅有鳳不歸和伏淵。謝氏跟巫氏一向不對付,尤其前不久巫氏還當朝參過謝氏,照說鳳不歸不可能出手幫助他們。南疆通往各境的重重關卡也沒發現巫氏子弟的蹤迹,難道真是天氣所緻?
連續傳回的消息盡皆正常,據種種迹象判斷,巫氏旁系不像是要逃走的樣子。他們到底有沒有什麼密謀?
伏淵停了手,瞥一眼主子。
他才不信有這麼多巧合的事,還正好都湊到了一起。接連搞出這些小動作,巫氏多半是要跑路。鳳北宸未必就想不到這點,不過麼,縱然他們想渾水摸魚趁機逃出去,也絕非易事。
除了去往生域和西大漠送死,他們唯一能走的方向就是從東部出海。然而莫說他們能不能躲過無數暗探的嚴密監視,悄然離開南疆,混過層層關卡順利抵達港口,現在的星峽海上恐怕已是尾鬼浪客的天下。
無論誰貿然前往,同樣容易死路一條。除非他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籌謀。
至于南疆現在那點人馬,比之沒有兵權的萬藏顧氏僅僅多兩三萬,翻不了天,甚至不需要怎麼防備。但若是他們成功跑路,局勢就更有意思了。
伏淵幸災樂禍起來,眼睛都為之一亮,多少起了點興緻。
副都統看不見他,更不知他的心思,繼續道:“巫氏府由奴才親自盯着。繼任掌執巫祁澈仍然告假在家養病,似已病重卧床,無法起身。”
“另外,他們最近在籌辦阖府家宴,據說就定在明日晚間,将永安學宮的所有旁系小輩一并召起來聚一聚。其餘暫未發現别的動向。”
禀報完畢,昭明帝仍是一言不發,隻将掌中筆毫挂回那架琉璃種綠翡翠六合同風筆挂。
他伸出指尖,順次劃過。兩支細長伶仃離體多年的人骨互相碰撞,撞出特有的沉悶空洞的叮咚聲,陰森又悅耳,詭異地和諧。
這等節骨眼上大張旗鼓地辦如此隆重的家宴,本就多疑的昭明帝不是沒有過諸多猜測。但對永安的六族嫡系而言,這是平常事,一年總有那麼幾次,不足為奇。
片刻,帝王才冷森森道:“繼續盯着,嚴令各個關卡加強戒備,對一應來往人衆務必嚴加盤查,甯可錯殺也不得放過。若有失職,以勾結反叛之罪論處。”
巫氏已經不值當昭明帝上心。隻要确保他們沒有逃走,将來能任他處置,洗刷他被世家壓抑半生的恥辱,再将其氣運煉化入承天塔,為大昭王朝的萬世基業和他的不死神藥做最後的貢獻就行。
殿内重歸寂靜。伏淵一肚子的話卻口不能言,簡直忍不了。殘局已然亂得一塌糊塗他也不解氣,索性将棋子當成鳳北宸的腦袋抑或是魂魄,在指尖撚得粉碎。
他尚未現身,若還有人在此,就會看見黑白子很有節奏地一粒粒陸續從棋罐中飛出,懸空頓住,“咯啦”、“咯啦”化為齑粉,詭谲至極。
昭明帝面目越發陰鸷,不疾不徐行至窗前軟榻處,擡手就精準折斷了他兩根指骨:“你又在這裡發什麼癫?”
十指連心,劇痛讓那隻手本能地顫抖着,伏淵臉頰脖頸上流轉的淡金符文都快了許多。他眼中仍滿是戲谑,但這把似乎終于老實了,即使言辭禁制已解,也隻是無聲地笑起來,拂袖将殘局還原。
相較于從前代表世家的黑子、帝王的白子和尾鬼的赤海晶珠三方,十九道縱橫間更多了西大漠和冰帳汗國兩支勁敵。昭明帝對着棋盤,再次梳理了一遍如何破解困局,自己的對策有沒有疏漏之處。
最穩妥的選擇是跟謝氏合作,共禦外敵,方能相對多幾分渡過這場國難的機會。但他身為一朝帝王,被謝煜當猴耍了那麼多年,一半兵力都毀在其手上而不自知,将謝氏阖族都挫骨揚灰也消不去他心頭之恨。
他非但要利用謝氏,更絕不能容忍他們繼續活着。
伏淵哪裡不知他的打算,當下妖異一笑,悠悠點明:“我猜你是想,現下的情形并不算惡劣到無法掌控的地步。”
“冰帳汗國不足為慮,隻要将之局限在霜華範圍内即可。左右今年也不可能駐軍其中,就當暫時借他們一用。來年冰消雪融,再一舉擊退入侵之敵,收複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