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線比較棘手,可讓巫氏和護境結界頂着,先由他們跟岱鈞的天狼聯軍拼個你死我活。隻是必然要派出一支軍|隊過去參戰,确保阻敵于南疆之外。”
“東線兩境則全部推給謝氏。不管會不會遭你的背後一刀,他們都必須接着,不愁耗不死他們。”
“如此一來,危機即可解除。屆時霜華真正歸于治下,巫氏、謝氏被耗竭,南疆和靈塵都能一鍋端了,可謂畢其功于一役。”
天絕道中樞頭搖尾巴晃地“啧”了聲:“這個計劃簡直完美。坐收如此巨大的漁利,雖說風險不小,倒也值當。”
從這個靈奴口中說出近似于贊賞的言論可是稀罕。昭明帝冷硬如刀刻的嘴唇沉沉動了動:“原來你也不是不會說人話。”
他的确是這麼打算的。
卻聽伏淵繼續道:“但經了謝煜的事,又想想你那謝公子這些年未知的行蹤和往生域,再加上鳳不歸,你就沒心生不安,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又出了岔子落了圈套麼唔唔……”
瞧着鳳北宸幾欲當場生吃了他的表情,伏淵就知自己又說中了對方的心事,登時眉飛色舞,樂不可支。即使再次被禁了言辭掐着脖子拖進地下牢籠,仍是一路笑得花枝亂顫。
大家各自都打着小九九,算盤珠子都蹦對方臉上去了,都自以為能瞞天過海技高一籌,可誰也說不好結果究竟如何不是?這樣豈非才更帶勁?
各懷鬼胎的等待中,轉眼已至次日中午。
因着巫氏府的阖府家宴,鑲着金蛇騰雲家徽的車駕首尾相接,連同護衛、仆婢一起,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出門,去永安學宮接了上百旁系小輩,又更加熱鬧地返回。六府僅剩其三的安定街都一時喧嚣起來,比昔日多了幾分人氣。
今日無事,未時就散了值。謝重珩信馬由缰,也不催促,混在他們中間慢慢晃悠到了謝氏府。
旁系原就不如嫡系的規矩嚴苛,學宮的小輩們又都未及弱冠,有的甚至隻有幾歲,正是靈動爛漫時。難得有機會放下儀禮的諸般約束,車中隐隐傳出些脆生生的嬉笑聲,不時有人撩起車簾好奇地打量,露出一張張稚嫩的面容、一雙雙烏溜溜靈氣四溢的眼睛。
雖瞧不見他們如何松快地玩鬧,但即使隻在車簾間隙偶然一瞥,孩童、少年們特有的蓬勃活力依然撲面而來。縱是遲暮老人身處其中,也會深受感染,瞬間錯覺自己年輕了不少。
前往安邦東坊的巫氏府都要路經謝氏府外。謝重珩将馬交給門房,自己在角門裡安靜地站了半晌,看着一輛輛車駕從眼前行過,心裡百般滋味錯雜難明,最終都攪成一團令人咽不下、吐不出的郁氣,梗在胸腔裡。
那些青蔥小樹般的孩子們洗沐焚香,錦衫華袍,滿心歡喜地去赴這場盛宴。可他們知不知道前方等着他們的是什麼?又知不知道,他們已經成為被親人、族人抛舍的棄子?知道的人卻隻能三緘其口,連一絲異樣都不能表露出來。
外間的動靜瞞不過鳳曦,自然,也包括徒弟眼瞳深處的沉郁。七世相伴,他明白他的物傷其類,憐憫仁慈。
作為一個縱橫戰場百餘年,見慣了生死無常、屍骨如山,殺伐之氣已浸透骨髓的人,謝重珩本不該如此多愁易感。但其實,越是經曆過命如草芥,越是明白活着的可貴與難得。何況是眼睜睜看着多達上百的孩子從他的面前奔赴地獄。
兩人隔着院中一方煙青玉桌沉默對坐,飲盡了一壺茶,鳳曦才漫不經心道:“他們準備動手了?”
謝重珩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長氣:“嚴格來說,旁系前些天應該就行動了。嫡系這一場,不過是确認他們已順利離開南疆,最後收尾。最遲明天昭明帝就會發現異常,無論旁系能不能抵達撫星港,屆時巫氏府都會與其決一死戰。”
這段時間,巫氏子弟沒有任何異常。即使是今日在值房,副令巫陽也一切如故,散值時見了他,還如同往常一般互道“再會”,看樣子根本不知道巫靖那些計劃。
巫陽既是巫靖的親兄弟,又是其左膀右臂,關系極其親近。巫氏掌執行事之深沉缜密,滴水不漏,可見一斑。
唇齒間品着茶水清冽苦澀的味道,謝重珩忽然笑了笑:“原來那晚真是我最後一次見巫祁澈,隻是,不是我以為的那種原因和方式。”
等了這些天,卻一直沒等到傳出這位昔日同窗的死訊。聯系到從前種種,直到今日,他終于确信,巫祁澈放棄了江祁拼盡全力,苦苦為他争來的唯一活命的機會,從容赴死。
他未必是舍不下血脈親情,才想要留在永安巫氏府,與至親共存亡。也許是骨子裡的驕傲和對江祁的恨與鄙棄,讓他不屑于受其恩惠,苟且偷生。更也許,單純就是早已不想活了而已。
說起來也是天意弄人。巫祁澈從前樹敵頗多,但跟他最不對付的,非謝重珩莫屬。兩人不僅有家族多年積攢的恩怨,更有自身性情不合的矛盾,是聽見對方喘氣都厭惡的程度。
然而誰能想到,臨到終了,卻是這個曾經的死對頭送他走完了人生最後一段自由路。
師徒相對枯坐,都想起當年謝重珩離開永安前一天,尚且年少的巫祁澈如何口出狂言。
那時前桌幾人圍在一起,談論自己長大了想做什麼。巫祁澈一向自大浮躁,想要帶兵收服大昭周圍作亂的所有敵國,甚至将他們都變成天龍大地的一部分,就差沒直說一統龍淵時空。
“對岸尾鬼國不過蕞爾小邦,一堆碎石爛土在星峽海上堆起來的地方……若是換我掌兵,早就率部蕩平其國土,将他們國主那鬼頭擒來獻與帝君了。”
狂妄嚣張的話音猶在耳畔,人事已非。他們也早已無聲地訣别過,此生不見。
鳳曦轉動着茶盞,碧色狐狸眼卻瞧着對面一臉平靜的青年,默然片刻,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二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遙遙望向了東方。
金烏西墜,赤霞滿空,絢爛輝煌至末,終冷為沉沉夜色之燼。但世間事大抵物極必反,循環往複,晦暗中卻從容升起了一面皓月。雖已過月半,略有殘缺,亦有清輝流光浩然天地,映照古今輪轉、八方四海。
月色中的撫星港杳無人煙,空曠孤寂,唯聞風嘯浪打之聲。港口十餘艘大型船舶一字排開,吃水頗深,顯然載了不少人、物。船上不見燈火,黑沉如巨大的怪獸,安靜泊在港灣中。
尾鬼跟大昭正在開戰,難得有雙方暫緩攻勢的時候。這種情況下還有能力、有膽量安排船隻出海的,全大昭都找不出三五個。東家便是其中之一。
總領航師敬佩之餘,心裡也不免有些打鼓。
時間越來越緊迫。他默默掐算了一下天時氣候和尾鬼艦船情況,焦慮越發強烈,欲要提醒,又不想自己去觸東家的黴頭。
一衆人等兩日前就已整裝待發,準備遠赴萬裡之外的天衍國。東家在撫星城經營多年,顯然就是為了這一天,卻遲遲沒有傳下命令,像是仍在等什麼。
但于他們而言,多延誤一刻,活命的機會就少一分。不是每個人在關系身家性命的大事上都能從容以對,昨日終于有人等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