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靖反倒陰沉一笑:“怎麼來的才你們幾個?是鳳北宸太過托大,以為我巫氏真就弱小可欺?還是他隻剩這點能耐了?又或者,是特意讓你們來送死的?”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道淡金色薄霧虛影如同日光,驟然自那隻又肥又呆的蠶寶上暴射而出,飛速蔓延開來。除了他本人,金霧所到之處,巫氏子弟的屍身連同椅凳一應物事,盡皆如同烈陽下的淺雪,消融無蹤。
“放箭!”巡防營副統領厲聲喝道,聲音卻已隐有不穩。
弓弦聲刷然響起,不絕于耳,萬箭齊發,撲進金霧中。然而莫說箭杆,即使是鋒利堅硬得能射|入岩石的箭頭,也不過一觸之下就煙消雲散。
衆将士雖都是萬裡挑一的精銳,血腥殺戮經曆過不少,卻幾曾見過如此詭異的場景?當即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法掩飾的恐懼,握着弓箭的手都開始顫抖起來。
副統領眼珠子都幾乎要瞪裂,聲嗓都撕破了調:“撤!快撤!”
他竭力壓抑着心裡的驚駭,正要号令衆人,卻不防剛剛擡起手,薄霧已鬼魅般蔓延至身前。于是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從指尖開始,皮肉骨頭盡皆隐形似的飛速化成虛無,緊接着是手腕、手臂……
不僅是副統領一人。轉瞬之間,最前方幾排八尺壯漢連同全副盔甲就徹底消失在衆目睽睽之下,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骨頭渣子都沒剩下一粒。
巫靖籠在薄霧中,面目依稀可辨,恣意大笑,聲音穿透數千人驚懼的嘶吼,振蕩長空:“我這巫氏府雖遠不如帝宮森嚴,卻也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諸位來都來了,不妨留下,讓巫某略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招待。諸位也算三生有幸,今日能見識到巫氏的天蠶蠱王。”
不過三五個字的工夫,那層輝煌又可怕的薄霧已然席卷而過,将巡防營的人盡數籠罩其中。一應動靜戛然而止,隻餘巫靖一人之聲。
六族能從洪荒傳承到如今,各有自己的殺手锏。天蠶蠱可算是巫氏的絕招。
此蠱劇毒無匹,以飼主心血為生,卻天性護主,既可療愈内傷,又是一等一的殺器,對敵之時主人僅憑意念即可操控。天蠶蠱煉制極為不易,蠱王更是萬中難出其一,非止天賦,還要機緣。嫡系、旁系攏共數千子弟,也不過僅有巫靖和江祁煉制成功。
但就連江祁都不知道,他父親那隻也是洪荒遺種,是神界十二祖巫親手傳與巫氏先祖,生而為蠱王。末代人皇鳳烨枯骨所化的幽影都不敢輕犯的毒物,其威力又豈是常人所能想象?
巡防營八千精兵無一生還,讓昭明帝額角青筋暴跳,卻無計可施。
巫氏府中的淺金薄霧籠罩了整整三晝夜,直到天蠶蠱王耗盡力量而死,方才徹底消散。後來的人壯着膽子進去時,發現演武場上空蕩蕩一片平地,桌椅杯盞也沒留下一隻。裡面的所有人,無論是巫氏子弟還是巡防營将士,俱都蹤迹全無,仿佛從不曾來過這世間。
巫氏兩部走的走死的死,消亡得近乎悄無聲息,遠不如之前被誅滅的甯、白、宮三家那般轟轟烈烈,意義卻更加非同尋常。
聞聽這場變故,仍在卧床養傷、還需要攙扶的謝煜都驚坐而起。以他的心智,甚至不需要動腦子去想,近乎本能地就直接判斷出了背後的因果和危害。
謝重珩散值後去看他,見他強撐着精神等着自己談這事,猶豫一下,仍是寬慰道:“伯父無需太過憂慮,昭明帝第一時間遣了心腹前去南疆收攏軍心,想來幾日内就有結果。”
謝煜反問:“你認為此舉能起作用嗎?”
謝重珩摸摸鼻子,無言以對。
巫氏常年跟蠱蟲毒咒打交道,本就養出一身偏執孤僻的性子,又有那麼多被迫為質的小輩剛剛死在永安,換作任何人都不可能就此輕飄飄揭過。被抛下的那些人隻會平等地痛恨昭明帝、朝堂、嫡系和逃離的旁系,這事成不成還懸得很。
眼下的巫氏軍不管是數量還是戰力、鬥志都遠不是天狼聯軍的對手。若他們不肯放下仇恨,堅持各自為政,一旦開戰,恐怕最多隻需一二十天,西大漠人就能徹底擊潰他們,長驅直入。
何況,那些作為棄子的子弟都出自邊緣支脈,無足輕重,甚至都未必知曉護境結界的開啟之法。若真如此,南疆陷落之日,便是深處腹地的中心三境直面強敵之時。
縱然往最好的情況想,他們深明大義,盡皆願意歸附帝王,接受援助聽從統一調度,然而雙方矛盾由來已久,既已爆發,又哪裡是一場困境就能突然化解的。就算強行綁在一起,最終也隻會互相疑忌,對捅刀子。
無論從時間還是從烈度而言,南疆巫氏的變故,讓整個天龍大地的危機都突然急劇飙升。
“阿珩,巫靖的計劃,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謝煜突然問他。
謝重珩也不意外他能猜出來,幹脆承認了。内心幾番掙紮,他終于道:“如此幹系重大的事,從頭到尾我都沒透露過半點,伯父會不會怪我瞞着你,自作主張?”
謝煜似乎笑了笑,又似乎隻是錯覺:“你不是莽撞之人,想來有你自己的考量。我怪你做什麼?”
見侄子僅以一句“互相落了把柄,無法洩密”簡單帶過,他多看了一瞬,像是看透了對方的心思,了然地颔首,也沒就這個問題再說什麼,隻道:“也是天意如此,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說,自作孽不可活。”
謝重珩明白他的意思:“伯父說的是。從昭明帝的角度看,原本如無意外,待霜華事畢,最多再過一年,跟我們即可展開決戰。”
“單論兵力和資源,靈塵謝氏無論如何也不是他的對手。屆時他就能徹底鏟除這些在天龍大地盤踞了不知多少萬年的世家,一舉收攏所有權柄,真正一統這片大好江山。”
“那是過往曆朝曆代多少帝王都不曾創下的驚天功業,可謂彪炳青史,名垂永世。日後無論誰提到天下格局,無論誰來坐那個位置,都将以他鳳北宸為楷模,以六合同風為己任。”
“隻要有一半成功的機會,就沒有任何一個帝王能拒絕這種誘惑,何況他已經完成了大半。有天絕道在手,更可保鳳氏帝業永固。”
可惜,眼下的局面讓昭明帝半生的嘔心瀝血、傾力謀劃,甚至不惜抛下大國帝王的尊崇與尾鬼暗中勾結,都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
閉目緩了緩,謝煜才道:“他近來連遭重擊,背後必然設法算計我們。這倒還算正常,就怕他一時鑽了牛角尖,颠狂起來不計後果。你自己多加小心,别落了圈套。”
謝重珩心裡一時百味雜陳,略微頓住,最終若無其事地一笑:“侄兒明白。有我師尊在,伯父不必擔憂。”
他們所料不錯,昭明帝确然暴怒難忍。那天吐血至今一個月,他除了當時去過一次廣陵殿,甚至沒踏進過後宮一步、沒召見過任何後妃,隻是盡性折磨伏淵,發洩他的暴虐。
遣散了前來議事的臣屬,文德殿重歸寂靜。衮服冠冕的帝王枯坐在窗前榻上,死死盯着那局殘棋。
森冷的銀灰色沉水木棋盤中,代表大昭各方的棋子已然稀疏。白子固然實力大損,真正還有戰力的黑子也僅剩一支,跟對手相比已落下乘。
但現在,抛開謝煜叔侄那招謀劃了多年、至今不露分毫端倪的隐藏布置不提,現在他們都面對着難解的困境:尾鬼、冰帳汗國、西大漠聯手,即将侵吞天龍大地。
看了許久,昭明帝蓦地擡手掀飛了棋盤。各色棋子交錯混雜,叮當跳了滿地,在空寂的殿中尤為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