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前一隻燒着水的小火爐,邊上圍了一圈肥栗子。現下謝氏府中還有不少人走動,不便去構畫傳送陣,素衫雪發的妖孽也就懶散卧在榻上,靜候水開。
謝重珩尤其擔心的是神侍,旁的都不足為懼。
他本該請謝煜設法幫他尋個機會,去拜望一下謝正廷,有些問題恐怕隻有這位神秘的叔祖才能給他答案。但不知是不是謝正廷察覺了謝爍那邊的變故,一時憂思過重,最近似乎身體抱恙,不便打擾。
霧氣缭繞,水聲咕噜。鳳曦懶洋洋道:“不要想太多。史冊上從未有五大神侍同時出征的記載,這一次他們大概率也不會傾巢而出,除非他們不怕回不了家。”
過往六世,他雖不曾刻意關注過什麼,畢竟跟謝重珩厮混得太久,也大約知道尾鬼的情況。
這個星峽海上的蕞爾島國,竟敢生出吞并龍淵時空最大一片土地的心思,對其上的各個王朝反複侵擾、對抗不知多少萬年,自然有它的優勢。
他們極其熟悉大海,船舶精良,尤擅海戰。神侍一脈的功法更是超出凡人的想象,甚有控海、召喚巨型海獸邪物之力。
這還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海上小國、部落多如牛毛,僅隻尾鬼周圍的島嶼就不下數千個。物資有限、生活艱難,讓島民們生性野蠻殘暴,尤好殺戮、掠奪,打小就是海寇。
尾鬼可謂是其中的佼佼者,侵略劫奪之事幹得出類拔萃,這些人一向奉其為楷模,自願依附于後。大昭人所統稱的尾鬼浪客、兵将,其實有不少都是海寇。
每個島上的人丁縱然再稀疏,聚少成多,總體數量恐怕比尾鬼本國還多。否則,每次靈塵之戰都前後長達數年,單靠尾鬼,哪裡有那麼多青壯年去消耗?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也正因如此,尾鬼再跟大昭打得如何激烈,按例都必須至少留一名神侍與部分兵力鎮守本土,以免昔日的喽啰們聯手反殺,端了自己的大本營。
謝重珩道:“但萬一呢?畢竟據我所知,這是過往至少六萬年來,入侵天龍大地的最佳機會。沒有人敢賭他們絕對不會孤注一擲,總得把最壞的情況考慮進去。”
“尾鬼曆來傳說,合五大神侍之力可直接召喚神明,翻覆乾坤。當年一個神侍就能折損靈塵數十高手,誰也不知那五個人聯手又能搞出什麼東西。我唯一能想到的,也是最可能的,就是傳世神器伏龍琴。”
說起這個巨大的隐患,謝重珩越發眉頭緊皺:“你還記得行宮之圍的幕後黑手,尾鬼皇子的橋本裡雍嗎?”
“此人不惜舍棄本身,僅以魂魄占據了徐五公子軀殼,化名黎雍,潛入大昭多方勾結為禍。他雖是私自逃出尾鬼,身邊也不可能沒有潛藏的死士。伏龍琴後來下落不明,多半也是被他們帶着橫渡星峽海,重新回到了神侍手中。”
“照當年的情形看,他們已經掌握了駕馭神器的功法,我更曾親眼見識過時空主神殘魂的威力。那絕不是凡人能抗衡的力量。黎雍甚至都不能算正經的神侍一脈弟子,尚且能發揮那等效用,若換成幾大神侍聯手,更加不可想象。”
倘若果真如此,非但靈塵難保,甚至很可能是整個天龍大地的死劫。
但昭明帝未必知曉這些。若他自恃天絕道,或是尾鬼設法從中利誘、挑撥等緣由,仍一意孤行想要除掉謝氏,屆時前有伏龍琴,後有天絕道中樞,縱然鳳曦出手,但憑他一人之力,絕無可能同時與此二者對抗。
這事謝重珩一直沒跟謝煜說。從前也許單純是怕他伯父太過煩憂,現在卻可能多少有點賭氣的成份在内。反正無論說與不說,謝煜都不可能比他們更清楚内情、更有辦法。
鳳曦安靜地聽着,看看栗子烤得差不多,便挑出最肥的幾顆,一一剝出金黃的栗肉,放在小碟中當做茶點。水聲随着水霧漸漸大起來,到最激烈喧嚣時,話也告一段落。
見徒弟擰緊着眉頭,他半真半假地歎了口氣,一邊拎起水壺沏茶,一邊拖着嗓音,故作哀怨地逗他:“是啊,畢竟我神識凝出的化身修為會大打折扣,也隻能對付一下凡人的伎倆而已,還真是難以兩頭為戰。這可怎麼得了?”
他用了點妖力将茶迅速晾到溫度剛好,推過去。謝重珩心不在焉地接了,眼中憂色愈深。
說到底,鳳曦原本好好在往生域做時空主宰,雖終身無法擺脫誅妖六劫淵的束縛,也尚且算得上逍遙自在。攪進這趟渾水雖是為着完成血祭,解除反噬,卻也有一半是因他之故,他已然于心不安。
上次他将師尊逼入絕境,差點沒能回來,即使後來被人以那種難以啟齒的方式懲戒,謝重珩仍未平複心中愧疚。若是再有什麼閃失,他不知道自己該何等痛悔。
鳳曦不露聲色地看他喝下,順手拈了顆栗子肉放進他嘴裡。
那是杯清心去火的苦茶,跟藥湯也沒什麼區别。謝重珩往常最不喜喝這種苦藥,總要想辦法推脫,如今竟也能眉目不動地一飲而盡。不知是受傷太多,喝習慣了,還是太過擔心他,注意力都不在藥上。
半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他的心魔,那個曾經幾乎将他困死在幻象中的念頭:家國大義跟他之間,這個徹底擺脫了活傀邪術影響,忘卻了昔日情意的人又會如何選?
從前幾世,謝重珩并不明白他的真正身份,也就從未為此求過他什麼,他無從知曉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以他那時的心态,他也根本絲毫不在意這個人的态度。何況,就算求了也是白求。
有些想法一旦生出,不尋到個究竟就再也無法壓下。
盯着人瞧了須臾,鳳曦忽然起身靠過去,伸出一根指頭去揉青年緊蹙的眉心。鬼使神差地,他一時沒忍住:“為師同你說笑來着,不必擔心。若真有那一天,就算我無法全身而退,但拼着灰飛煙滅,帶它們一起上路卻不是什麼難……”
“不!”再次徹底失去的恐懼瞬間鋪天蓋地而來,謝重珩幾乎是本能般,不管不顧地一把抱住了他。
閉了閉眼斂去心緒,片刻,謝重珩才壓下沖動,竭力維持着冷靜:“說到底,這是謝氏、大昭跟尾鬼之間的恩怨,是龍淵時空的事。我們再為之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是應該承擔的責任。”
“但你本就不屬于這裡,根本無需做到這種地步。哪怕真就時空傾覆,那也是命定的劫數,怨不得誰。”
謝七終究不是真正的謝重珩。他可以為全局為家國不顧自身,可到了最關鍵時,他卻仍留着私心,堂而皇之地将這唯一的救星摘出去。
瞧見他臉色發白,眼瞳中少見地閃過慌亂,鳳曦心裡一痛,又生出些後悔。
他還在試探什麼?心魔幻象的教訓還不夠麼?縱然謝重珩為了大義舍棄他又如何?這些時日的忙碌和溫情幾乎讓他忘了曾造下的惡,那都是他欠下的孽債。
半妖安撫地回抱了徒弟一下,溫柔微笑着,軟聲勸慰:“為師當真隻是同你開了個玩笑。若非你已經帶着人打到尾鬼的平成京附近,将要亡國滅種了,他們輕易不會動用伏龍琴的。”
謝重珩似乎才想起自己失态的舉動,身體一僵,克制地松了手,仍是不太安心:“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