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曦略略一頓,也放開他,懶洋洋道:“尾鬼占據伏龍琴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從前多少萬年,為什麼甯可數次向天龍大地俯首稱臣,甘為附庸,也不肯借助神侍和神器之力,直接打下這裡?”
“你是說,他們那時還根本不知如何操控?”謝重珩問他。
妖孽男人“嗯”了一聲:“有可能。上次我在行宮與巨龍伯陵的殘魂對上時就發現,黎雍的功法簡略,效果單一,尚不能發揮其威力的十中之一。”
“這也許是因為他修為不濟,僅隻是竊習了關鍵部分。如果是他帶着伏龍琴逃走之前,他們才研究明白如何運用伏龍琴,就更不必擔心。畢竟功法并非一朝一夕可創造完畢、修習圓滿。”
“就算他們已有完整的功法,但哪怕是五大神侍合力,以區區凡人之身去馭使時空主神的力量,也絕非易事。你想想鳳北宸、天絕道及其中樞之間的制衡關系就能理解一二。”
“最重要的是,伏龍琴封印的本就是已死生靈的殘魂,心智所剩無幾,行事隻憑本性,全然不同于天絕道中樞這樣的活物。想要真正将之喚醒,代價和後果都極其巨大,絕不是搭上幾個所謂操控者的性命就夠的,說不得要以整個尾鬼為祭。”
“神侍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一點。若單是為了攻占大昭一處疆域,滅盡全|國,如此孤注一擲的做法,豈非得不償失?”
聽完他的分析,再仔細想想,謝重珩也覺得自己有些關心則亂了。冷靜的時候他未嘗想不明白,但他不能不盡量考慮得周全一點。他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氣,飛速盤算了一下局勢。
半妖則盯着青年出了會神。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趟回來後,那雙杏眼看向他的目光裡似乎漸漸多了些什麼,也許連小七本人都沒察覺。
起初是說不清道不明地朦胧,鳳曦曾一度以為是他自作多情,想得太好了,後來卻讓他覺出點似真似幻的熟悉感。方才下意識的一抱,幾乎就讓他錯覺眼前仍是心魔幻象中,滿心情意的謝重珩,讓他那顆不存在的心都仿佛要跳出胸腔。
那般激烈的反應,謝重珩不可能沒有發現自己心緒的異常。可鳳曦不敢開口去問,更不敢相信他還有機會重新擁有那份純粹而真摯的情意,在他已經徹底失去後。
近鄉情怯,欲語還休。
強行收攏一堆癡心妄念,鳳曦想起叔侄二人的談話,将剩下的栗子分了些給徒弟,示意他一起動手,仿似不甚在意地閑聊:“還有個問題。你跟謝掌執談了好幾次,有沒有決定好待謝氏嫡系離開永安後,要怎麼打算?”
師徒間上次讨論這個問題,還是在從甯氏盡絕于飛星原、撤往撫星城的路上,但彼時謝重珩隻說不會阻止他,自己依然是的回避态度。整整六年,這還是第一次重新提及此事。
謝重珩一邊剝栗子一邊道:“當年還在往生域時,你不是從一開始就看出了問題的症結,準備了對策解決麼?不然你本該更恨鳳烨,卻為什麼隻毀了滄泠的枯骨,單單留下了他的?厲幽數次犯你大忌,竟還能活到現在?”
“若是你說,我不同意你就會罷手,我大概是不信的。但若是我現在還要說,我不同意,你大概也是不太信的。”
碧色狐狸眼定定看了他一會,鳳曦漫不經心地彎起唇角:“你說了我就敢信,可你敢說嗎?”
這話謝重珩還真沒法自欺欺人地說出口。從他們返回大昭至今八年,親眼所見,王朝一年比一年更為崩壞。
傾魂陷落數年,内中百姓的日子大概不比謝七記憶中千年後的往生域,落在幽影手上的罪臣謝氏後裔好到哪裡去。
其餘邊界五境,流民朝不保夕、易子而食,路邊随處可見屍骨。靠近中心三境的區域,僥幸活下來的孩童被挑挑揀揀,将符合要求的成批送給有悔真人生生獻祭,青壯年一批接一批被強行拖去修塔,累死累殘後連血肉魂魄都喂了天絕道中樞。
民間更是叛亂疊起。光明道非但在諸世家的地盤上發展得如火如荼,這把火甚至蔓延至中心三境,隐然有日漸勢大、籠絡天下底層民衆之意。
……
凡此種種亂象,簡直數不勝數。然而竟連帝王都勾結了外敵,朝堂上衮衮諸公更是無暇顧及這些,都在為權勢、為錢财、為家族、為自身争奪不休。這樣的王朝,還能如何?
幾千年的沉疴弊病積壓下來,大昭早已成為一團打成了死結的亂麻,換了誰都不可能有手段扭轉乾坤。除了大刀闊斧地從上到下劈碎、砸爛,重新構建,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怕徒弟心裡仍存着點芥蒂,鳳曦索性坐到他旁邊,徐徐誘導:“挑起戰争攪動風雲,緻無數人喪命,是為大惡。但快刀斬亂麻,重建秩序,整饬綱紀,與民生息,則又是大善。所謂一念神魔,善惡本就隻有一線之遙,端看立場和最後結果如何而已。”
“以大昭現在的局面,長痛不如短痛。不破不立,破壞者總是要有人來當的,成則千載留名,世代傳頌,敗則口誅筆伐,遺臭萬年。你若實在不肯做這個惡人,就隻好我另外找人來做。”
謝重珩也笑了,順手遞出一顆剛剝好的栗子。卻不防老狐狸似乎懶得伸手,笑吟吟地偏過頭就直接咬進了嘴裡,倒像是他喂過去的一般。
跟那道灼熱又帶着探究意味的目光對上的瞬間,他有些尴尬,旋即若無其事地遮掩住了:“非不為也,實不能也。破而後立,不是破完就能一勞永逸,立才是最終目的。我隻略知統兵作戰之道,卻無治國理政之能。”
“你若肯來挑這個頭,我必定追随左右。倘若成功,史書上賢明之名留給你。但若是身敗名裂,千秋萬載之後,挨起罵來卻定是要你我共擔的。”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三方攻伐大昭這場危機解決後,我們還有餘力。”
看着他終于顯出點真心的輕快神色,鳳曦心裡壓着的石頭蓦地一松,突然覺得嘴裡本就格外香甜的栗子又美味了幾分。
從往生域至今,那麼多年過去,師徒二人總算在此事上明确達成一緻。隻是具體怎樣安排,又該選個什麼時機合适,卻隻能等眼下的爛攤子了結後再行計議。
晨夕交替,風聚雲散,轉眼已是八月下旬。一日一日等着大昭局勢的突變中,往生域忽然傳來了厲幽的消息:滄泠留在藏書樓的那冊手書終于大緻修複出來,謄抄完畢。
那神秘至極的天絕道中樞身份線索很可能就隐藏其中,鳳曦特意抽出神識去了一趟。他回來時,謝重珩正好也散值回到半山院。
眼看着那妖孽男人修長指尖拈出一枚亮晶晶的扳指,他不免好奇:“不是說抄本嗎?”
怎麼成了儲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