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曦也不清楚。他來去匆匆,厲幽呈給他,他一句話沒多問,直接拿着就走了。
謝重珩心裡蓦地生出點不太好的直覺。果然就見他興緻勃勃地從中取出抄本,隻聽“嘩啦啦”一陣響。
老狐狸幾乎是瞬間就黑了臉色。他想過那些遊記也許很有分量,卻沒想到會這麼有分量。
這哪裡是什麼“抄本”,目測不下上百冊,整體厚如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高。摞一起丢出去,人都能砸暈好幾個。怪說不得照厲幽的辦事效率,前後竟都花了一二十年才修補、整理好。
末代狐君竟恐怖如斯!謝重珩那雙僞裝的丹鳳眼都瞬間睜成了貓眼,目瞪口呆須臾,情不自禁地驚歎道:“我的天!這也太多了吧?滄泠是把一日三餐、路邊草芥都記下來了嗎?這要如何找?”
他随手翻了翻,果如厲幽所言,内中記載的,全是滄泠與鳳炎遊曆神界八荒的沿途見聞,涉及的洪荒生靈何止成千上萬。要從中查出一個被刻意隐瞞不知多少萬年之人的線索,無異于大海撈針。
鳳曦下意識地擰起兩條霜雪長眉。他一向不是個有耐心的,最煩對着這種大部頭的籍冊,瞥一眼都覺得眼睛都要瞎掉。
原想着天絕道中樞的身份已經十拿九穩,即将浮出水面,告訴謝重珩也無妨。隻有他們兩人能一同分享這種絕密,也算是彼此親密無間,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佐證,能稍稍慰藉他心裡那些壓抑許久卻無法言說的感情。
早知如此,他就該悄悄辦這事,辦好了再來顯擺。這下倒好,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巨坑。
但鳳曦在徒弟跟前慣常近乎無所不能,此時更不肯失了身為師尊和男人的顔面,怕被看輕了去。
不就是幾本破書麼!遂冷哼一聲,素白袍袖一揮,卷着那堆将近一人高的書冊去了旁邊,專心研究起來。
然則他着實想太多了。此情此景,除了顧氏及其得意門生那群靠着書續命的書蟲會狂喜不已,打怵才是絕大多數人的正常反應。見他這般能耐,謝重珩心裡不禁肅然起敬,暗自感慨了句“果然不愧是師尊”。換作是他,隻會變成貓子抓刺球,根本無從下手。
他也自顧在書案上處理今日的家族文書事務,忙完一段,側首望去。
時值黃昏,窗外草木葳蕤,秋花點點,斜陽下泛起一層淡金柔光,如攏輕紗薄霧。雲端的仙神降臨凡塵,素衫雪發,霜風寒玉,散漫倚靠在窗下榻上,纖□□緻如美玉雕就的指掌握着一冊書卷,正目不轉睛地盯着。
怎一個以身成畫、賞心悅目可說!
見慣了鳳曦白日裡閑得無所事事,成天歪倚斜靠着喝茶睡覺的散漫形象,突然瞧着他這副專注看書的模樣,謝重珩一時覺得很是新奇,幾欲癡迷。
如果那張妖孽面容不是臉色沉冷,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的話,就更完美了。
細細看了一會,謝重珩終于将目光從他身上撕開,移向幾乎與他等高的書冊,自己也頗覺頭疼,十分真誠且貼心地建議:“這不是件輕松的事,你一個人恐怕不行。不如把……”
鳳曦原本看得認真,沒太聽清前幾個字,聞言警覺地擡頭,碧色狐狸眼半眯起來:“嗯?我一個人?不行?那我下次把化身也放出來,你再試試?”
什麼莫名其妙的?謝重珩下意識地覺得哪裡不對,順口回了句:“我試什……”卻突然消了聲。
愣了三個呼吸,他才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臉上騰地就火燒火燎起來,不自覺地就想起那晚的狂悖荒誕,羞恥不已。瞧着鳳曦那近乎直白的眼神,他心裡又有些發虛,預感恐要大禍臨頭。
老狐狸一向身姿懶散,言行柔軟,獨獨在床榻上像是換了個人,毫不掩飾骨子裡兇獸的霸道。即使隻是親吻,都強勢得呼吸都不許他,幾乎要将他拆散了嚼碎了一口口吞進肚子裡似的狠戾。
尤其是前年春日宴那句“老人家”後,鳳曦就對某些可能讓人産生歧義,尤其是可能涉及到他男人自尊、被人低看的詞特别在意。倘若謝重珩不慎犯了忌諱,下一次等着他的,必然是加倍狠厲的對待,仿佛要證明什麼似的。
這幾日又到了解藥的時候,他師尊既開了金口,還不知他會落得什麼下場。他唯一的指望是妖骨化身收放都十分不易,且極為痛苦,鳳曦大概,也許,可能,應該,不至于瘋狂到如此地步……吧?
别過目光,謝重珩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說正經事。”
占了一時的嘴上便宜後,鳳曦再沒說話。他心裡憋悶不已,更不能在徒弟面前表現出半點無處着手的惱怒。除了晚上構畫傳送陣,他覺也不睡,時間都花在了這事上。
壓着性子翻到第二天,一本書才翻過了十幾頁。看着密密麻麻不斷湧現的地名人名,他臉色也越來越黑,終于耗光了耐心。
趁謝重珩還沒回來,鳳曦又回了往生域。他命厲幽大量調集人手,先照着各種洪荒史冊排查一遍,将其中不符合條件、有确切下落的篩出去。如有失蹤、結局成謎、衆所周知但存疑的另起一冊,全部分門别類詳加注解。
使喚起旁人的時候,自然是要求越高、吩咐得越詳盡、速度越快越好。至于這是什麼樣一項浩大的工程,時空主宰卻是不管的。
謝重珩下值歸家,見鳳曦又懶在榻上悠然啄着茶水,那堆書冊卻一掃而空,心下了然:“你給送回去了?”
瞧着那人眼神不善,他很有眼力見地微笑補了句:“我昨天就想說了,區區一個天絕道中樞,何德何能,哪裡值當師尊親力親為,花費如此多的心思?些許瑣事,讓厲幽他們代辦就行,最後再由你定奪便是。”
一番話吹捧得十分之熨帖且自然,堪堪将鳳曦搖搖欲墜的顔面給穩妥地挂了回去。他端着一派沉穩從容的姿态,淡淡一颔首:“嗯。”
然而半妖一向說到做到,在必須做或者他想做的事情上,更絕對是個實幹派,奉行幹就完了,并不因徒弟少見的刻意賣乖服軟而改變主意。
晚些時候,謝重珩從議事堂回來,推門就見着兩個别無二緻的鳳曦正唇角彎彎,眼神灼灼,笑吟吟地等着他。
他大為驚撼,頭皮一麻,下意識地轉身就想逃。但自己送上門的獵物,卻哪裡逃得掉。被拖往床榻時他簡直欲哭無淚,深恨自己怎麼就一時多嘴,招來如此大禍。
如他這般守禮自持的人,自然絕想不到,一個男人為了爽一把,有時能無恥、瘋狂到什麼程度。
上次嘗到了甜頭,鳳曦本就意猶未盡,現下既是抓住了把柄,又哪裡還會輕易放過。縱然沒有這次的借口,總歸還會想方設法,雞蛋裡挑骨頭也得尋出别的理由。
師徒二人這段時間難得如此放松。但與此同時,外間的情形越發不容樂觀。
就在那兩天,前線傳來戰報:宮氏軍主力再無有效抵抗,一觸即潰。周欽所部勢如破竹,即将抵達宮氏家族故地核心所在位置。
霜華之戰的迅速推進其實不是個好消息。然而局勢發展至此,已經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的了。八月末,探子飛報永安,南疆境外果然出現了異動。
西大漠人再次集結成天狼聯軍。先鋒部|隊大軍壓境,高擎深灰色三首八臂狼頭人身天狼魔神戰旗,囤紮在距離邊界城池不足半日路程的區域,直逼大昭。後方塵煙蔽日,顯然陸續還有援兵趕來,具體數量不詳。隻待天狼王岱鈞一聲令下,即刻就要萬軍齊發,全力沖擊南疆防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