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得倒是很好,就是可惜,他從一開始就錯了,事實好像并沒有如他所願。”
“你是說碧血?”鳳曦一想也明白了,“什麼樣的人帶什麼樣的兵,甯氏骁勇,治下百姓想來也不是弱慫之輩。”
謝重珩“嗯”了一聲:“原本碧血确實是個征募兵士的好地方。甯氏盡絕後,昭明帝本該趁着謝氏協助防守之機,即刻恩威并施、安撫萬民,着手重建守備軍|隊,方是為帝為君之正道。那時募出二十多萬可用之人并非難事。若如此,即使後來仍要面對現下的局面,也未必有太大的後顧之憂。”
“但他必得以殺戮宣洩一己私怨,試圖根除甯氏影響,震懾衆黔首。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①?所謂民心,又豈是以殺收服?”
蒼蒼烝民哪裡管天上那些大人物們怎麼鬥,又誰勝誰敗。割不盡的韭菜流水價的官,換了誰坐在上頭,他們都少不得要服徭繳賦、辛苦求生。
黎庶絕不會無緣無故對誰感恩戴德,所真正在意的,無非誰能讓他們活下去,活成什麼樣。若是後來者能讓他們過得更好,誰還會将前人放在心上?
昭明帝擔心碧血其餘勢力打着甯氏的旗号再度反叛,幾番清洗中,青壯年成了重點剿滅對象,數量銳減。許多人的親朋故舊都因此而喪命。此舉開了個極其惡劣的頭,非但有失一朝帝王的氣度與格局,更打碎了百姓活下去的希望,生民激憤離心也就成了必然。如今無論誰手上有二十萬以上整訓過的人馬,都能跟他提條件。
兩人斷斷續續地細語閑談不多時,一隻雪蟹子分吃完畢。水聲也早已消失,水霧帶着姜茶的淡淡辛辣味四下彌散。
鳳曦将茶水催涼到正好,見徒弟雙手不便,索性捏起茶盞,攬着他的肩,很是體貼地給人喂下。
他靠得親昵,整個貼着謝重珩的後背,幾乎要将那副高大的身軀攏在懷裡,鼻尖也快要觸着鬓角。英武俊朗的青年溫順倚着他,半仰起頭,豐唇微啟,吞咽之間喉結滾動。半妖下意識地也跟着咽了咽。
眼前的人是浴血沙場的硬漢将軍,是屹立朝堂的俊傑良才,是簪纓世家的尊貴公子。但,這個人願意臣服于他。哪一條都比不上這點來得令人心蕩神搖,柔情無盡。
隻是終有缺憾,那顆心已未見得在他身上。
可惜那一小盞茶水也不過瞬息的工夫便已飲盡,如同他們之間那段迫不得已的露水情緣,不定什麼時候就散了。鳳曦的心情突然就從雲端跌進了谷底,彎起的唇角僵住,眼底隐現陰霾。
謝重珩習慣了他的接近,腦子裡一時不得閑,暫且沒注意他的小心思,也沒覺出有哪裡不對。他擡眼看着那妖孽,目如朗星,面上有微微的笑意:“師尊再賞我一盞茶水如何?”
這情境讓老狐狸多少高興了點,心緒劇烈起伏間有些分神,手上就送得略急。眼見他嘴角溢出一線水珠,沿着淩厲明晰的下颌滑落,滑過修長脖頸,沒入攏得嚴整密實的襟領,碧色眼瞳一時幽光深暗。
心癢難耐,鳳曦幾乎就忍不住想低頭去吮吻那抹水痕。念頭幾番洶湧,他終是伸出手,慢慢替他拭去,方才不無遺憾地撚撚指尖,另一隻手卻像是忘了松開。
謝重珩也沒躲避,反是任憑攬着,耳尖微紅,似乎在發怔。有些話不曾言明也不打算說出口,卻并不代表不存在。
起先他想不明白他對鳳曦的那些心境變化是什麼,可他畢竟已不是當初什麼都不懂的少年謝七。他經曆過兩世百餘年噬心透骨的念念不忘,更感受過心魔幻象中,被那人有意勾弄出的濃烈情意的滋味。
鳳曦歸來後的日子裡,謝重珩日益察覺自己對這種溫情和親昵越來越沉溺的貪戀,已足夠說明一切。他騙得過旁人,卻終究騙不過自己。
病愈至今四年,從前他曾殷殷期盼天降奇迹,早日尋回那些被強行催發又剝奪的感情。然而真到了希望近在咫尺的時候,某個曾經遺忘的場景卻随之在他噩夢中漸漸清晰起來,讓他本能地想要退縮。
這天底下誰都能對鳳曦表露情意,唯獨他,再沒有這個資格。
從亂麻般的雜念中驚醒,謝重珩彷如無事,繼續拆第二隻雪蟹子,仍是就着方才的話題談正事:“濫殺還隻是一方面。”
“兵戰必然要以難以想象的錢物作為依托。昭明帝這些年揮霍無度,窮兵黩武,何況還有耗費巨資、極盡奢華的承天塔。本朝近二十代先帝攢下的家業恐怕都被他揮霍得差不多了。”
“國庫空虛,便要取之于民。中心三境、南疆、萬藏的十抽五都不算什麼,他的心腹管轄下的碧血境,苛捐雜稅越發沉重,最高竟超過十抽八,簡直駭人聽聞。卻不知有幾多入了戶部的公賬,又有幾多進了官吏們的私囊。近五個朝代,哪怕是到江山傾覆之前,都未有如此貪得無厭、如此明目張膽者。”
“民衆一恨帝王的殘暴,二對王朝不抱希望,三則迫于生計,還能提得動刀的,早就上了山入了夥,落草為寇。光明道在那邊發展得尤其如火如荼。不少人都信奉其‘無分貴賤,尊嚴等同’的宣揚,索性造|反了。”
直至傾魂整體失陷于岱鈞之手,更是斷了昭明帝補充兵力的最後機會。霜華是為冰帳汗國做了嫁衣裳,南疆也幾乎注定要淪落,此三者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更不用提。
沒得到任何回應,鳳曦就是再厚的臉皮,也沒法佯裝對自己近乎過分的舉動毫無所覺,繼續黏在謝重珩身上了。他有些郁悶地松了手,懶洋洋歪回榻上:“毋庸置疑,鳳北宸有野心、有手段,當初能生生從爛攤子中搶出一把好牌,卻毀在暴虐恣妄上,到底讓他打個稀碎。”
“其人過分強調權勢、注重結果而不擇手段,又太過急功近利,忘了心慌吃不得熱豆腐,更一貫視衆生如草芥,根本沒将底下的人,尤其是百姓,當人對待,一味強橫壓制。”
“殊不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民心所向,勝之所往,方能成就大業。身為帝王,哪裡容許犯這些禁忌之錯?種種或大或小的錯漏逐一疊加,以緻局勢日漸失控,最終到了大廈傾頹的地步。”
“若換成謝掌執,以他的心性智計,想來不至于走到今時今日的局面。”
蟹子已經盡數拆好,謝重珩正在摘手套,突然聽他提到謝煜,有短暫的沉默。
其實那天宗祠談完後,冷靜下來,他隐隐覺得自從謝重珣出事,他伯父的那些布局、手段都未免太過偏激。
言辭慣會巧加粉飾惑亂心神,實際行動往往才能反應一個人的真正想法。謝煜從前再如何劍走偏鋒,狠辣無情,畢竟還堅守着家國大義的底線,不容觸碰。
可他近些年的種種作為,尤其是對付平西大軍那回,竟然助外敵侵占本朝疆域,等同于出賣家國。這非但有悖他許多年來的行事準則,更不顧名聲、性命,簡直近乎瘋狂,實在難以完全用謝重珣入宮的仇恨和大局去解釋。
但彼時叔侄二人話都說到幾乎撕破臉的地步了,還有什麼隐情值得謝煜死死瞞着,甯可被親侄子誤解、當面叱罵,也不透一絲口風?
若真有,又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