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上擺着個缺了一塊的破碗,裡面也許還盛着半碗薄粥,散發着陣陣刺鼻的酸臭味。但即使是這樣泔水般的吃食,也是三兩日才得一份,僅夠吊着性命,不至于餓死。
老狐狸素來愛潔,每次來一趟,哪怕隻是稍留片刻,他都覺得自己連毛發根都被腌入味了。不用花瓣和香料泡上一個時辰,根本沒法去見謝重珩。
除了極其苛刻的生活條件,三不五時還有惡奴前來滋事。
當初追随謝重珣入宮的兩名貼身侍者中,僅剩的萬辛是個死忠之士,原本随同來此,主仆相依為命。惡奴們在宮外總還有家人,不敢真對武定君的獨子如何,對他身邊的人卻絕不會手軟。僅僅幾天時間,萬辛就被生生折磨緻死,卻到最後都不曾背主。此後這裡就隻有謝重珣一人。
鳳曦雖受謝重珩所托,有時過來照看一二,畢竟這裡還是天絕道中樞的地盤,機會難尋,更無法對他的境遇有任何改變。
拂袖将房間裡弄得幹淨亮堂了些,估摸着味道也消了大半,又命幽影們備好洗沐之物,他才勉強忍着反感進去。
從錦衣玉食的人上人突然淪落到近似于流民的地步,獨自在此苟延殘喘整整兩個多月,謝重珣居然也能平靜以對,仿佛這些遭遇跟他沒有絲毫關系,也不知是已經絕望到麻木,還是果真心性強大到堅不可摧。
隻是他如今少言寡語,一張瘦削得兩頰都有些凹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這個唯一能稍稍對他好點的人突然憑空出現,他也隻是淡淡一點頭:“鳳先生。”
鳳曦早就習慣了他這副漠然的态度,擡手化出一套桌椅,将一個熱氣騰騰的食盒并一個香木衣箧放在桌上:“謝公子,令尊和重珩給你帶了點東西,準備接你回家。”
那雙死水無瀾的眼睛仿佛微微動了動,終于顯出一絲不可置信的震蕩,神采湛然。但不過霎時,又被無數殘灰冷燼盡數湮滅,倏忽回歸了先前的死寂。似乎在他看來,死還是活、往後餘生身在何處、如何度過,都沒有多少分别。
不知是不是鳳曦的錯覺,那一瞬間,他竟似乎從中看出了幾分畏縮、驚懼,甚至想要逃避的意味。
縱然驚大過喜,也不至于是這般反應吧?又或者,他隻是近鄉情怯前路迷茫,不知該怎麼以現在的身份去重新面對親族?鳳曦略感疑惑,也沒多想,話畢先出了房間回避。
無所謂地用罷這頓極其難得的正常餐食,謝重珣才打開衣箧。裡面有整套嶄新的内外衣袍,包括發帶、冠簪、襪履,都是謝煜和顧晚雲夫婦每一年、每個時節都要給他準備的,期盼他将來有一天可以穿着光明正大地回家。
既然要走,就要走得幹淨利落。哪怕今日就死也得死個清白,一根絲線都不要跟帝宮沾染上關系。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會,慢慢伸出手。
鳳曦再次進去時,謝重珣全身上下都已換整完畢,寂然端坐在椅上。
他入宮不足一年就已形銷骨立,身虛體弱,現在更是似乎要被這身衣袍壓倒。即使房間裡已變得溫煦如春,又披着件以暖和著稱的玄色火貂絨披風,他仍是仿佛冷得受不住,手指緊緊攏着前襟。
兩人相對而坐,謝重珣不置一詞,甚至絕口不問他們以什麼籌碼跟昭明帝談判,又有幾分把握,像是對于自己不久後的結局全不在意。
沉默許久,半妖終于慢悠悠道:“此番大家都算是孤注一擲。成則家人重聚,休戚與共;若是不成,我也不可能一直暗中相護,謝公子恐怕兇多吉少。”
“當初他們若肯盡力一拼,未必就不能保下你,之前也幾年不曾設法相救,幾乎棄你于不顧,由得你在此間自生自滅。這次卻從未與你商議過,就決定了你的生死前路。你就沒有什麼想法?”
他問得可謂刻薄狠毒。但謝重珣說不定已經知道,他當初遭劫不過是代堂弟受過,甚至說不定昭明帝已經告訴了他。任何人像他這般經曆,都不可能做到心無芥蒂。
謝重珩絕不會對這位兄長有所防備。若此人暗生怨怼,不啻是一道潛在的巨大威脅,後果難料。鳳曦還沒辦法直接提醒徒弟,不能不自己先行留意。
謝重珣依然連眼神都沒有絲毫變化,不假思索地淡淡道:“沒有。”
似乎覺得太過生硬,他略略一頓,多說了兩句:“以前不救是沒有合适的機會,換成是我處在掌執的位置上,也不可能為一個人罔顧阖族。至于現在,以我的處境,唯有置之死地,方可得一線生機。”
身在絕境中,謝重珣比任何人都清楚,謝煜做出這個決定,必然要擔下良知和親情的煎熬。即使父親和堂弟不走這一步,他頂天了也隻能活到整體戰局形勢逐漸明朗時,且中間絕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營救機會。
半妖沒放過他面上任何一絲神色,但他對血脈至親近乎絕對的理解和信任不似作僞。
以鳳曦的過往經曆,再對比謝重珣的遭遇,不僅實在無法明白這種感情,反而隻想嗤之以鼻。簡單試探完畢,沉默片刻,他重新隐了身形繼續等着,等天絕道中樞,或是昭明帝的旨意。
不同于破院裡暫時的安甯,文德殿中越發硝煙彌漫,幾有一觸即發之勢。
被臣下當面一番質問,甚而指責為世所罕見的昏君,昭明帝死死盯着禦座下身姿挺拔的青年,恨不得雙目化弩,當場将之萬箭穿心,厲聲道:“朕若不允,你待如何?”
謝重珩道:“整個謝氏都知道,經此一役,無論勝負,帝君斷然再不可能相容。謝氏沒道理為了一心要置阖族于死地的帝王和王朝賣命。便是帝君允了,表明了足夠的誠意,恐怕臣也得用些手段才能讓旁系族人聽令。”
“若是帝君堅持不允,臣自是無可奈何。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臣與謝氏嫡系一同困在永安,甚至葬身于此。”
他冷然一笑,那雙本該英氣、端方的杏眼深處,隐有無所顧忌的瘋狂。對付瘋子,唯有比之更瘋:“隻是這二十萬人會出現在哪裡,将要做什麼,旁系是跟尾鬼死戰到底還是撒手不管,臣卻無法保證了。”
“屆時帝君若想保全中心三境,恐怕少不得要付出些代價,開啟天絕道。就是不知,帝君舍不舍得?”
損失任何東西都絕對無法跟直接傷及自身相提并論,最後一句直接擊中了昭明帝的死穴。謝重珩未必确切知曉這代價,他卻再清楚不過。
一條天絕道,減壽三十年。凡人攏共不過區區二三百年壽命,從前唯一動用過此陣的聖祖甚至都沒活到這個數。昭明帝本就年過百歲,更已經開啟過一道,誰能确信他還剩下多少年可活?就算他肯,又不知還能動用幾道,夠不夠解除這場危機?
帝王勃然大怒,額角隐隐有青筋奔突,面目扭曲猙獰,聲色俱厲:“逆臣敢爾!你就不怕朕即時下令,誅殺永安謝氏滿門?!”
謝重珩不疾不徐道:“有家師在,莫說現下,即使臣已赴靈塵參戰,相信帝君非但不會如此沖動,反而還會多少照護着謝氏府,免去臣的顧慮。”
“你!來人!立刻将廣陵殿君褫奪封号,關進……”
“帝君無需白費力氣,尤其是天絕道中樞。臣既然敢跟帝君提出此事,自然會先行安排,護臣的兄長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