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兩重地煎熬到子時,他才得以歇下,卻輾轉無法安寝。那把火越燒越旺,終于燒得他不顧顔面,跌跌撞撞進了鳳曦的房間,一頭撲在床上。
主家依舊蹤迹全無,唯獨被褥和衣袍仿佛還殘留着些許氣息,絲絲縷縷往謝重珩鼻腔裡鑽,勾得他幾欲瘋狂。他急不可耐地拽過一件薄衫,也許是寝衣或别的什麼貼身衣物,一口叼住,有些粗暴地自己纾|解起來。
擁抱、撫觸、親吻、征伐……他回憶着過往暗夜的缱绻纏綿,徹底屈從于内心最深處的本能,一種近似于獸的欲|望。
噬骨的情|潮終于稍稍退卻。謝重珩狼狽躺在黑暗裡,頭腦嗡鳴中似乎又回蕩着聲聲質問:“要開口承認對我的感情就這麼難嗎?你究竟有什麼苦衷不能告訴我?”
他慢慢擡手蓋住了眼睛,幾不可聞地喃喃自語:“對不起,鳳曦。”
“我從來,就沒有别的打算,隻是,問心有愧,怕了。”
這段時日,謝重珩總會夢見厲幽說出活傀術真相後,鳳曦幾近崩潰的痛苦和絕望,和他第一次喚出那聲微弱的“師尊”時,鳳曦滴在他頸窩裡的淚水、壓抑到極緻的低泣。
彼時他神識盡毀如同泥塑木偶,對于身邊的一切全無知覺,産生意識前一直是純粹的空白。可每每問及,鳳曦都隻是輕描淡寫地敷衍兩句。
謝重珩根本無從知曉,他是如何熬過近乎完美地照料一個活死人的幾年,又該如何在筋疲力盡的同時,獨自承受那些殘酷的事實。
也許是上次的分别刺激了他的神識和身體中那隻天蠶蠱王,重逢後,那些失落的片段開始慢慢在夢中補全。
那時鳳曦就在他的床前,在他的面前,化掌為爪,自虐般刺進自己的胸腔,瘋狂撕扯、翻攪,筋骨破碎,鮮血淋漓。
神明流着淚浴着血,聲嗓嘶啞,仿佛片片崩碎的琉璃。他說:“如果……我不存在……如果……我早就死了……多好……”
他說:“謝重珩,小七,你别不理我,起來跟我說說話,說你心裡真的有我,說你沒騙我,說什麼都好……”
一字一句,一舉一動,沒有怪責過謝重珩分毫,卻都是無法言說的自我厭憎,茫然,恨,悔,愧。而自己不過是鳳烨用以束縛他的枷鎖,就連所有感情也許都是被邪術操控而生。
每每在夢裡,謝重珩都想沖過去抱着他安撫他,告訴他:“那不是你的錯,我從沒有後悔過,更從沒有怨過你。”可一如當初的心魔幻象中看見鳳曦經受苦難時一樣,他什麼都做不了,連觸碰對方都是不可能的奢望。
他長長抽了口氣。就在這時,身上猛然一沉,同時肩上蓦地傳來一陣劇痛。
謝重珩猝不及防,痛得悶哼一聲。反應過來,不由得僵滞當場:不必說,鳳曦定然聽見了他方才的話。
老狐狸果然正惡狠狠叼着一塊皮|肉在利齒間碾磨。這逆徒騙得他好苦,他恨不能就這麼将之一口口生生撕碎嚼爛,連皮帶骨吞進肚子裡才算安心。
他含糊不清地問,混着沁出的血腥味:“想好怎麼解釋了嗎?”暗中兀自冷笑不已:你盡管編,我看你還能編出個什麼理由來自圓其說。
默了片刻,思緒轉過三萬圈,謝重珩索性惡人先告狀:“你不是走了麼?做什麼又偷摸回來?堂堂往生域的主宰,竟也會幹出聽牆角的行徑?”
鳳曦不着痕迹地一卡。
昨晚頂着騰騰烈焰沖出了門,刮了一晝夜刀片般的冷風。直到勉強壓下點怒氣,他才蓦然醒悟:憑什麼白天黑夜,在外面喝西北風的人都是他?這還不算,還得時時看顧着謝重珩,及時遣幽影去救場。
簡直倒反天罡!豈有此理!
本就恨怒難忍,這個念頭更是火上澆油。但鳳曦又萬萬拉不下面子承認即使這樣,自己仍是擔心不已,更不肯光明正大地再度出現在謝重珩面前,遂隐了身形穿牆入戶,準備将這不省心的逆徒敲暈了丢到房頂上,做風幹臘人條。
卻不想倒得了意外的收獲。
當年膽大包天到孤身與叛軍對峙尚且面不改色的人,竟然也會因他而心生畏怖。兩句遊絲般微弱的話像從天而降的瀑布,噗地一聲就将鳳曦的沖天火氣差不多滅完了。
他當然絕不會說實話,而是勉強闆着臉端起|點架子,居高臨下乜斜着眼睛,拿下颌對着徒弟:“珩公子莫不是忘了,這是我的房間?我自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除非,”
拂亮燈火,他湊近了些,惡劣地越發拖着腔調,黏膩又暧昧:“你願意當另一個主人,才有資格不許我進屋上床。”
謝重珩哪裡跟得住他忽而天上忽而地下的情緒,品出他話裡的意思,登時羞惱不已,本就绯紅的面容更加滾燙,擡手便欺師滅祖地推他:“說的什麼混話?你還要臉不?”
“你第一天認識我麼?”鳳曦一把握住那隻手,順勢往自己後腰上一搭,“要不要臉得分什麼時候,别太教條了,也别拿你們凡人那些禮義廉恥的東西套我,畢竟我又不算真正的人。”
這會子他已經如何都壓不住上翹的嘴角,軟聲細語,步步緊逼:“你是因為擔心我才不敢承認?你在怕什麼?”
“小七,你說,說出來哄哄我。也許哄得我一高興,昨天你故意氣我的事,我就不同你計較了。”
鼻尖在謝重珩臉上蹭來蹭去,話裡也含着點不易察覺的委屈。微涼而柔順的皓發錦緞般垂下來,隔出隻屬于他們的一方小小天地,發尾拂着脖頸,讓人心尖都在發癢。
相識百餘年,老狐狸幾曾在他面前顯出過這般近乎撒嬌的溫馴姿态?身上的人瞬間跟意識全無卻本能親近他的九尾天狐重合,謝重珩哪裡拒絕得了這樣的鳳曦,心都軟成了水。
再一看,妖孽男人笑吟吟地趴在他身上,一雙春水碧色的眼瞳因格外喜悅而熠熠生輝。沾染着他血迹的唇齒開合,妖冶又危險,卻平添了幾許風|情,近乎引|誘,要他說出心裡話。
老底都洩光了,那他還硬撐個什麼勁?謝重珩出了會神,徹底放棄了負隅頑抗的念頭。
他自暴自棄地用力攬住那把細韌如柳的腰,閉了閉眼,低聲道:“我不想,重蹈覆轍。”
“鳳烨一心要将我們生生世世束縛在一起。從前我斷了情意也就罷了,若當真再重拾舊情,誰知道鳳烨是不是還留有厲幽都暫未發現的後手,再對你不利?我甯死也不想再做他傷害你的工具和幫兇。”
非是謝重珩膽小怯懦,不曾被末代人皇算計入局的人,永遠不會真正體會到此人有多可怕。牽涉到鳳烨,他總會如驚弓之鳥,遏制不住地生出本能的恐懼和警惕。
他何嘗不想兩心相悅,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可貪心太過容易一無所有,能維持現狀已是千載難逢的機緣。鳳曦是謝重珩的弱點,他不怕自己如何,卻無法為了一己私心,将鳳曦推進危險之中。
然而他又無法自私到理直氣壯地說,你我就這樣掩人耳目,偷摸着苟且一生。他進退維谷,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從近乎嚴絲合縫的困境中尋到一條兩全其美的出路。哪怕讓鳳曦恨他薄情寡義都好。
“厲幽?”半妖也不由自主地變了臉色,恨意和殺意幾乎瞬間聚成實質,切齒冷笑。
“我這就回去殺了他,将他挫骨揚灰融進誅妖六劫淵,就算洪荒神魔降臨也再無法将他凝出一點,遑論使詭計害我們。”
他向來說幹就幹,手一撐就想起身。謝重珩歎了口氣,将他按進懷裡拍了拍:“算了。”
“真正的危機才剛開始,厲幽作用巨大,暫且無可替代。他既是違背不了你的指令,這些年也還算規矩,不必為了一點猜測臨時更改計劃,至少大局明定之前不能動他。何況以鳳烨的手段和心計,他若真想做什麼,殺不殺的其實也沒本質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