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
在這六界三世中,曾有個神仙般的人物,男女不知,行蹤不定,未有見其貌者。傳聞這位神仙不愛風花雪月,不喜瓊漿玉釀,不通人情世故,不善琴瑟蕭笛,整日遊山玩水,靜坐時提筆落幾行字。
神仙仙壽無疆,哪怕好幾日才提一次筆,一次隻寫寥寥幾個字,成百上千年,也足夠湊成一套故事。
神仙看着空蕩蕩的書頁,想為此書拟個名,卻遲遲無靈感。一日外出遊玩,見柳條布滿金光随風而搖,亦像光随風而動。忽然福至心靈,化為一縷青煙返至仙洞,提筆在那空了許多天的紙上寫下“扶光”二字。
因一套故事又分為互不相幹的四卷,後又正式落名為《扶光四集》。
一日神仙出遊,攜着這《扶光四集》,卻不慎掉落,後不知所迹。誰知機緣巧合,被一名窮苦書生所拾。
那書生打開書卷一看,隻見開篇三個大字——詭契錄。
此書編撰了大浮的幾個時期——首卷乃大浮時期的浮南卷,記載了不少奇聞異事。其中有一首詩,據說寫的乃是浮南時期兩位風流人物的愛恨悲歡,詩名《詭契》,内容如下:
一舟一醉一獨飲,一人一劍一春秋;一颦一蹙一擡眉,一步一停一回首;一悲一歡一離合,一思一念一蹉跎;一劫一運一紅塵,一生一世一雙人。
* * *
深秋夜風如刀,滿地銀霜,笛聲清越,不知從何而起。
此時一處荒郊野嶺,出現了大規模數不清的灰綠色影子。若有人仔細辨認,便可見那些影子全是離地三尺的遊魂。
他們似乎奉命來到此地,卻聽見笛聲兀的停斷。離開了笛音,遊魂們顯出幾分六神無主,片刻後,也漸漸消散在原地。
遊魂們一經消散,便露出被他們遮擋起來的一塊巨石。
荒野嶺寒風凜冽,一勾冷月從陰雲中現出,照見了巨石上的人。男子面色慘白如雪,眉頭緊鎖,雙目緊閉,似乎陷入了夢魇之中。隻聽一聲夜枭怪叫,他猛地從石頭上驚醒坐了起來。
巨石上的謝以令費力地睜開眼,腦中混沌一片。好半晌,他才慢慢找回思緒。
我是誰?我在哪兒?
謝以令努力回想着,腦海中前世記憶漸漸蘇醒。
他原是仙門世家,南歸天閣的弟子,因偶然得知天機,理應不可幹涉。可對仙門中人而言,救濟蒼生本是職責所在。哪怕謝以令平日在他人眼中,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關鍵時候,也分得清事情輕重。
所以明知會被世人遺忘,甚至永世不得超生。他亦孤注一擲,擅改天命後身死道消。
記起這些,謝以令擡手揉了揉漲痛的太陽穴,心亂如麻。他想看清身處何處,卻見夜色冥濛,又聽遠林隐隐傳來野獸低吠,不由得警惕起來,查看四周。确認附近的确無人,才動身從石頭上坐起。
想起在渾渾噩噩、靈識神遊間,隐約聽見的那道熟悉笛聲。謝以令眼眸閃過疑惑:“是赤南笛?”
他頓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入耳那低沉嘶啞的聲音是自己發出的。
不待他想出個究竟,突然看見不遠處綠光隐現。謝以令心中提起警惕,顧不得才重生渾身的疼痛無力,連忙站起身想尋個隐蔽處躲着。
可放眼望去,荒野嶺除了幾塊巨石,其餘地平如鏡面,實在避無可避。反而是自己起身的動作,更加引起了對方的注意。綠光靠近,他看清楚了那些東西的模樣。
那是一群作走獸狀向他逼近的……人。
謝以令目光一凜,腳步頓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那些人四肢伏地,面帶僵色,兩眼深陷,身上腐臭撲面而來,使他不得已退後了兩步。再看不出這些不是正常的活人,那也太愧對他仙門弟子的身份了。
眼見最前面的怪物裂開一嘴黑牙就要咬來,謝以令拖着提不上力的身體,邁腿想逃。誰知雙腿一動,頓時酸痛無比。他僥幸躲過那不人不鬼的怪物,自己也被絆倒摔在了地上。
謝以令悲憤且快速地往前爬着,耳根不合時宜卻又情有可原地紅了起來。
丢人!簡直顔面無存!
想他謝以令前世何等風光無限,如今卻被區區邪祟逼得出此大糗,雙手雙腳都用來逃命,形如王八。就是這一秒鐘溜神的功夫,身後的怪物便追了上來。濃重的腐臭味跟泰山壓頂似的,從他頭頂往下沉。
謝以令很久沒有這麼狼狽過了,沒靈力沒武功,甚至沒什麼力氣。
難道他才重生就要再入黃泉嗎?
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
他正絕望之際,夜空中“嗖嗖”幾道白光如流星降臨此地,一柄冷劍破空而來,直插入怪物頭顱。聽見動靜,謝以令擡眼看去。那劍通體透亮,青碧含玉,劍刃鋒利,削鐵如泥。
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這是,南宮賜的靈劍碧落?!
下一刻,冷劍被主人召回,消失在他視線裡,卻像是一并帶走了他的心跳。
在看見冷劍的瞬間,謝以令雙耳微微震鳴,似陷入了失聰狀态。不過很快,他便反應過來,大喊道:“救命啊!仙君救我!”
剩餘怪物對同伴的慘狀視而不見,不怕死地圍擁上來。謝以令奮力往前爬,聽見一陣輕巧且急快的腳步聲,
他挺起上身,雙手一撲,抱住了來人的腿。
“仙君救命!”
被他抱住的人動作僵了一瞬,卻縱容了他的舉動,站在原地。一把冷劍射出,将剩下的怪物從頭穿到尾,收劍時劍身輕震,上面的血迹盡數抖落。
一道清亮的嗓音在來人身後響起:“扶風道長,你怎麼走得這麼急?等等我們啊!”
謝以令聽見這話身軀一震,意識到自己抱着的正是南宮賜。
雖然早有預料,但是也太巧合了,居然真的是南宮賜!
哪怕他早已認出對方的劍,可真正面對時,還是不可控地心髒驟停,連帶着骨骼都顫抖。随即是千絲萬縷的,從心底抽出來的愧疚。等先前那道聲音再次響起時,謝以令趕緊松開了抱着的腿。
聲音的主人急沖沖走過來詢問:“公子,你怎麼樣?沒事吧?”
謝以令撐了一下地面,借力站了起來。他垂着頭,額前松散的頭發被冷風掀開,露出雙眸。
“多謝仙君相救。”他聲音虛弱,透着一股命不久矣的衰勁。
見人沒事,隻是似乎被吓住了,思無眠忍不住上前一步問:“這位公子,為何三更半夜出現在這荒郊野嶺?最近陰屍頻繁出現在各城,切要小心啊!”
這人身上穿着謝以令再熟悉不過的仙門服飾,身量也比記憶中高了不少,看向自己的目光卻宛如陌生人。
哪怕明知被世人所遺忘是不可避免、早已注定的結局,謝以令還是忍不住心頭酸澀。
不再多想,他回話:“我……是從其他地方逃到這兒的。”說話時,他口中吐出冷煙般的白氣。
思無眠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發現他模樣十分惹眼。
男子雙目明亮如星,皮膚白淨帶着病色。嘴唇顔色雖紅潤,但細看可見一點烏紫,想來被凍得不輕。臉上五官如玉雕磨,深的眉,淡的目,高的鼻,低的唇,湊成一種别樣風姿。
“原來如此。”思無眠恍然大悟,轉身向走過來的另一人提議:“扶風道長,要不我們先将這位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謝以令睫毛抖了兩下,像是不堪無休止的夜風。他強裝鎮定地擡眼,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是一位朗目疏眉,五官俊美的男子。雪白華服,全身不染一絲塵色。腰懸碧劍,雙眼不含半分喜怒。
四目相對那刻,謝以令心跳一停。
他呆在原地,眼神發愣,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人。直到聽見旁人的笑聲,他才倉皇收回目光。
思無眠像是見慣了有人如此神态觀望南宮賜,爽朗一笑後自報家門:“在下思遠,字無眠,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謝以令聽見這話,在心裡自嘲地笑了笑,暗道:反正世間已無人再記得自己,也沒必要謊報姓名。
他擠出一個笑,低頭拱手行禮:“原來是南歸天閣的仙君們,失敬失敬。在下謝辭,字以令。”
南宮賜握劍的手登時僵住,眼前人的話如瓢潑冷水将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頂,寒浸心頭;又如一個疾雷打在耳邊,心頭亂跳。
多年無處尋覓,一朝久别重逢。
故人重獲新生,卻已忘卻前塵。
許久,他才聽見自己沉聲道:“晉城南歸天閣,南宮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