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變熱之後,再晚街上總還有人在過夜生活的。宋葉山趕往交警隊的途中,路過了好多家燒烤鹵菜攤。
燒烤店把桌椅擺在外面,客人圍着堆滿簽子和酒瓶的方桌聊個不停。
鹵菜推車三面圍着玻璃,在主人這邊開了個缺口。主人要麼在案闆上切肉,要麼拿着盆攪拌涼皮涼面,頂上吊着燈,一根紅繩垂下來,跟着小風扇轉成一道螺旋線。
電瓶車開着燈,照亮老城區坑窪不平的道路。交警大隊就在挺熱鬧的地方,鄭大偉被逮進去醒酒,一時半會還出不來。
宋葉山一進去就看見宋蘭滿面愁容地坐在那裡。“一輩子沒有違法犯罪過,大把年紀還出事。”
“他吹出來數字那麼高,多半跑不掉。又是跟那幾個狐朋狗友喝的,都喝醉了,他還要去把車開回來。就是要遭報應的啊,偏偏被抓着。”
“真的不是個東西。你說他倒黴吧,又幸好他還沒撞到人,要是撞人我看他又怎麼辦。”
“當真進去拘留,不曉得以後鄭宇澤考學找工作有多大的影響。”宋蘭别過臉去,伸手抹了把眼淚。
自己小時候就是個愛哭鬼,總納悶媽媽為什麼從來不哭呢。後來她跟鄭大偉吵架就經常哭了。宋葉山見不得媽媽哭,可她哭的次數還那麼多。
成年之後的自己更有體會,十七八歲一到,就突然覺得哪還有什麼好哭的。哭了地球還是要不停地轉,自己哭不像電視裡演的哭戲,沒人看也沒有用。所以她更不願意見宋蘭這樣。
空調屋裡的金屬椅子冰冰涼涼,宋葉山坐在上面想,往回數二十年的媽媽是什麼樣。
爸爸走的時候,她肯定也經常哭吧,隻是自己太小還不知道。
她能想起最早的記憶是媽媽還在蛋糕店上班的時候。每天下班回家媽媽都說要給她變魔術,她的手背在背後,藏起一顆棒棒糖逗宋葉山玩。
當時才兩歲還是三歲,再簡單的伎倆也看不穿。
媽媽說會變魔術她就深信不疑,等媽媽放到背後的手繞到前面攤開,露出一隻包裝可愛的棒棒糖時,她總是驚喜地笑着撲進媽媽懷裡。
恍如隔世,現在的宋蘭跟那時候是兩個人。
鄭大偉說,讓她們不要在這裡等,晚上早點回去睡覺,可以走了他自己會回來。
宋葉山陪着宋蘭坐了許久,宋蘭才終于說要回去。
宋蘭坐在電瓶車後座,說着明天要去找什麼人。好像鄭大偉的一個同學現在就是縣法院的,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媽,等事情過去,你考慮考慮離婚吧。”
“你怎麼這麼自私呢?”“我現在腦子亂,不想跟你說話。”
隔着頭盔聽,宋蘭的聲音變了樣:“家裡遇到困難的時候,你就是要這麼解決的?過日子就隻能同甘共苦,這個家都散了,就滿意了?”
宋葉山說不出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隻是覺得這個家從來就是散的,不過是被一根怎麼也斷不掉的皮筋捆起來了。
宋蘭當初為什麼結婚,為什麼這麼多年都要忍着過去,都是因為一種根深蒂固的執念吧。
這樣的執念宗旨,滲透進皮膚血液,成了許多人認為能有資格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門檻。
她們的時代已經快要過去,隻是她們仍然真真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她們有的正是中年,在一天三頓飯和永無止境的家務中年複一年地循環。有的已經老了,每天想着少吃幾口給把錢給兒子存着,識字少不怎麼會用手機,看着上面流水線式的婆媳關系短劇流眼淚。
對此加以否定,就是否定她們的核心信條,甚至否定了由此牽連而出的人生全部内容。
所以宋葉山甚至有些不忍心去否定。價值觀與價值觀的不同根本無法改變,誰也不能說服誰。在宋蘭眼裡看得那麼重的東西,也許一輩子都放不下。
送宋蘭回家後已經是淩晨,宋葉山終于躺在床上時,感覺之前的幾個小時像一場夢。
坐在地毯上啃鴨脖,坐在交警隊看媽媽流眼淚,騎電瓶車隻需要十幾分鐘的路程,就能在平行宇宙之間穿梭。
外婆知道這件事後,給宋葉山細數了兩個小時鄭大偉的不是。
說完鄭大偉又開始說宋蘭,從若幹年前的事情說起。不管孩子,宋葉山都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雲雲。
還是要怪大偉,一輩子一點本事沒有,錢沒掙到多少,抽煙喝酒打牌就用出去大把。
年輕那個時候他還不是這樣,那個時候過年到我們家裡來,牌都認不全的。鄭宇澤出生沒多久他倒還把麻将學會了,一天不上牌桌就手就要癢。
“你媽看人呐,真就還是沒看準。”
“說起來,人這一輩子就是,都料不到生活會過成這個樣子。”“我還是那句話,你媽真的就是命不好,我們一家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