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璋的舉止确實唐突且無禮,解昇本是讀書人,禮儀教條本應該是銘刻于心的,但此時他看着如同垂死之人攀附救命稻草一般的玉璋卻沒有推開她,反而是任由她将自己心中的情緒發洩後才将自己一路的遭遇講給她聽。
如今世道不平,路上稍稍耽擱了幾天。
他以為玉璋怪他失約,先是賠禮,後再解釋。
玉璋從長時間的擔憂與焦慮中緩過來,心裡也是安定了許多,她拉着解昇在榕樹樹根下的石墩上坐下來,沒有先開口問詢自己家的情況,而是從自己的袖中拿出了一包計師傅不知何偷偷塞進去的糕點給他,遞到他面前道,那你急趕了一路想必是沒有吃飯的,我這裡還有一點點心,要不你先吃點。
解昇看看着她如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包點心來,不由失笑,你就這麼愛吃糕點嗎。
之前在江淮王府還要專門的帶回去吃,現在更是出來逛都要帶着。
玉璋難得地垂首淺笑,露出極為罕見的羞澀與腼腆,但她也不扭捏,而是大方的承認。
原來剛開始練琴的時候,我總是喊餓,我師傅被我弄煩了就幹脆讓人在我所有的衣服裡都額外縫制了口袋給我裝上了糕點。
那種饑餓的感覺幾乎是将占據了玉璋前十五年的人生,即便是吃飽了,也總覺從骨頭裡漏出餓來。
糕點還散發着餘熱,解昇握在手裡感覺沿路的風霜雨雪都被驅散,他拿起一塊咬了一口,香酥軟糯,入口即化。
好吃的緊。
玉璋聽到他說好吃,好像是自己做的一樣,心裡飄飄浮浮地冒出無法遏制的喜悅來,輕快爽脆地說,廚房裡師傅做的栗子糕才最好吃呢,我下次給你帶點來。
解昇點頭應允,匆匆吃了兩口之後便将糕點收起來,将自己背後的包袱拿下來解開,從裡面拿出一根枯木枝遞給她。
玉璋不明所以地接過,這是什麼。
這是你家門口往西十步那棵老棗樹上面的,我想着你既然輕易不能回鄉,便折下這一枝樹枝,想來也能稍減你的思鄉之情。
玉璋看着手中毫無生機的枯木枝,隻是看着,眼淚就又掉了下來。
解昇沒有辜負敷衍她,她家往西确實有一顆酸棗樹。
她眼裡升騰起莫名強烈動人的希冀來,又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舉止,攥住了他的衣服焦急地問,那我娘呢,還有我兄長,他們都如何了。
她眼睛裡的期盼與希望幾乎要将解昇淹沒,那雙清澈動人的眼睛裡有一觸即碎的脆弱。
解昇的眼神暗了暗,動了動嘴角才回答她,令堂與令兄一切都好,隻是令堂身體似乎不太安好,我把你給的錢留下了,想來多抓幾服藥便可大好了。
玉璋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後又松手,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會,原本已經放下的心在聽到母親生病時又提起來,而後又自顧自地給自己解釋。
我娘身體是不好,沒關系,我再多寄一點錢回家就可以了,沒關系。
她又哭又笑地說了許多,解昇沒有說話,就這麼一直地看着她,眼底深處有隐藏極深的疼惜與哀傷。
玉璋一下一下地抹着眼淚,她這麼多年一直就靠這樣一個念想活着,如今終于知道母親平安無事,心裡一下落下後,卻又怅然若失起來。
解昇,你知不知道,我剛去楚腰閣的時候,經常做夢夢見我娘和哥哥餓死了,那時候我想将自己攢的錢給娘送去,但是賴媽媽就是不準。我怎麼求她她都不肯,我跪在外面好幾天,腿都快斷了她還是不肯。那時候我真的好怕,我怕我娘真的死了。
如今你告訴我我娘還活着,好像這日子也不是那麼難熬了。
她還帶着眼淚的臉突然綻開一個笑容,還未落下的淚珠還挂在她白皙如玉的臉上,仿佛清晨山茶凝露,清新馥郁。
解昇有些慌亂地别過臉,氣息不穩地眨了眨眼,确認自己表情無異後才說道,此次你托我捎回去的錢不少,供他們吃用的話應該也能花好一段時間。你年紀還小,以後的事情還說不準,還是留一些傍身吧。
玉璋卻搖了搖頭,我不要錢,我隻想讓我娘快點好起來。
你不知道那幾年的災荒有多可怕。先是我爹活活的餓死了,後來就是我小侄女,再後來就是兩個姐姐都将自己挂到集市上去賣了。
我就靠着親人的骨血這樣活了下來,可是人活着總要吃飯,就算我不吃,我娘也要吃啊。于是我隻好讓我哥哥牽着我去了東集,我原以為自己就被人一百文一斤肉的給買走了,卻沒想苟活到了今天。
她将那些殘忍的幾乎無法直視的過往講與解昇聽,她是這樣一個至純至孝的人,為了母親,可以将自己的骨肉做成湯藥。
解昇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看着一臉平靜地講述過往的玉璋,眼底情緒翻湧。
若是将真相說與她聽,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他這樣想。
話題說着說着就又有點傷感,玉璋好不容易消除心中郁結,趕緊打住這個話題,轉而問解昇。
我兄長如今娶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