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年月不好,玉璋時常出門赴宴,在路邊都聽到有人談論國事。
她并不懂政治,但聽得多了,慢慢的也能得出結論,大明朝,好像快結束了。
二百多年的光陰好像很快,也好像很慢。它悍然的崛起讓蓬洲四海皆臣服于它的腳下,而它倒下的也快,不過短短二百年,這龐然的帝國就要轟然倒塌。
那幾年的日子也很難過,天氣的異常讓流民餓殍越來越多,連一向富庶的江甯府也不可避免的在街頭巷尾出現了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災民。
已經進入四月,前幾天處于江南的江甯府卻又洋洋灑灑地下了一場雪,等到玉璋再次出門赴宴的時候,就看到有人穿着灰色的袍子拉着馬車在清理屍體。
她眼神從那些凍得青紫的屍體上略過去,抱緊了懷裡的琵琶,掩了掩披風,快步的走到了今日赴宴的宅邸。
近日來天氣異常,似有返寒的趨勢,主家在環湖的亭台上命人安上了厚厚的布簾,還燒着幾個旺旺的獸首鎏金的銀絲炭爐子,玉璋剛一進去背後就泛起熱意。
她照例地坐在了主桌左下角的一處隐蔽處,服侍的丫鬟給她的團凳上鋪了柔軟的絲絨坐墊,面前的小桌上是精緻的餐食,她的手輕輕的一揚,如同玉珠滾落木盤的清脆樂音就從指尖流洩出,身邊站着的歌姬開口是柔婉動人秦淮小調,正廳裡是幾個穿着輕紗高髻的美人在跳舞。
歌姬不敢唱得太激昂,那種柔絲絲軟綿綿的語調像是從人的耳邊鑽進去再跑出來,玉璋的琵琶也彈得輕緩柔和,身邊還有其他的藝人默默的演奏自己的樂器,正首的主家言笑晏晏地與邀請來的客人交談。
厚厚的布簾牢牢地将外面的冷氣隔絕,亭台裡的每一個人的臉都被這熱氣熏烤的紅潤動人,那是一種從皮肉裡竄出來的氣血湧動的紅,與冷風刮出來的截然不同。
她的手指機械地動作着,微微地阖了眼,隻專心緻志地看着眼前事物。
一場宴會持續了近兩個時辰,玉璋手指不可避免的崩裂出血,她的身體都坐麻了,而身邊的歌姬則更為凄慘,等到主家宣布散席,她已經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抱着琵琶出了門,又下雪了,一陣随意的風吹過,将她在亭子裡積蓄了幾個小時的暖氣趕的一幹二淨。
主人的賓客們都有馬車代步,玉璋隻有不溫不火的名聲,因此向來赴宴都是獨來獨往。
她拐進一條小巷,打算走捷徑。沿着灰牆青檐下的石闆路走了一會,就看到了青黑色磚瓦下的站着一個人。
那人站在石闆路上,身後是幽靜狹長的巷子,頭頂隻有宅邸側門懸挂的檐燈,他穿着不太厚實的青色布袍,頭發在頭頂束起,挽成一個髻。
有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頭微微的擡起,玉璋看到他微側着頭,眼神定定地鎖住那扇并不寬闊的門。
解昇。
他應聲回望,看到是抱着琵琶站在雪夜裡的玉璋,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來。
你在此地作甚。
玉璋向他走了幾步,不出意外地看到他凍得發白的面孔與微微顫抖的身體。
今日有人通知我來赴宴,卻不想我來早了,門房讓我在這裡等宴會開始。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失态,然而身體的反應卻不容他抗争,玉璋聽到了他話語裡的顫抖。
你在這裡等了多久了。
快一個時辰了。
玉璋再也聽不下去,她解下自己的披風想要給解昇披上,但無奈對方太高,她根本就很難完成這個動作。
她心裡憋着一股火,手上的力氣也大了許多,一把将解昇的身體拉下來,将披風給他嚴嚴實實的系上,沉着臉拉起他就要走。
解昇站在這裡許久不曾動彈過,此時身體早已麻木,被玉璋用力的一拽,險些站立不穩的摔倒。
你怎麼了,為何生這麼大的氣。
玉璋拉着他的手,隻覺得那隻手跟鐵一樣,又硬又冷,她心裡又氣又痛,也顧不得男女有别,将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的為他呵氣取暖。
那股熱氣簡直是帶着巨大的暖流傳入他的心底,帶着消融春雪的能量,讓他原本已經僵硬冰冷的身體漸漸回暖。
他意識到不妥,想要将手抽回,玉璋卻緊緊握住不讓他動,無處發洩的怒氣一股腦的沖着解昇去了。
你怎麼這麼傻,就這麼一直等着,天氣這麼冷,凍壞了身子怎麼辦。
她雖然生氣,語氣也不甚好,幫他暖手的動作卻是絲毫沒停。
解昇的手慢慢的有了知覺,看着她臉上毫不掩飾的心疼與煩躁,他慢慢伸開手掌,回握住了玉璋的手。
遠處正門那裡賓客似乎已經散盡了,長街上又安靜下來,而這幽靜偏僻的小巷更是如此,玉璋側着耳朵仔細聽,除了她越來越強烈的心跳聲,就是雪落下的聲音。
他們憑借着緊握的手交換體溫,解昇激蕩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再開口聲音平穩,幸好我今日多等了,不然,我可還碰不到你。
他竟是将這枯等視作幸運,玉璋卻并不覺得高興。
她擡頭瞪了他一眼,轉過臉又朝着長街正門那裡呸了一口,哪有什麼宴會還未準備完畢,他們早都已經結束了,卻偏偏不通知你,讓你站在這冰天雪地裡等。
若真是想讓你去赴宴,邀請你進府等待不也是好辦法嗎,非得這麼作踐人。
以後再也不來了。
她氣鼓鼓地噼裡啪啦說了一大通,最後更是直接替他做主,再不登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