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端午,解昇鄭重其事地過來提親,意料之中被賴媽媽嫌棄家中貧寒,劈頭蓋臉地羞辱了解昇一番,連門也沒讓進。
其他的姐妹們跟着去湊熱鬧,看到那個翩然俊秀的少年公子幾乎是狼狽不堪地逃離楚腰閣的門,一窩蜂地湊到了玉璋的房前打聽事情原委。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套着玉璋的話,但大多數都是羨慕。
這樣一個雖然家世貧寒卻清白的讀書人願意娶樂伎做正室,是想也不敢想的幸事。
玉璋直到事情不會如此的順利,因此心中也煩悶不已,隻想要提着刀沖進賴媽媽的屋子裡,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同意。
她是一個很容易被心中所想捆住的人,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個非常情緒化的人,滿心滿意地想要嫁給解昇,卻被人阻止,玉璋整日憂思不解,很快自己又病倒下去。
她一日日的消瘦,身上連骨頭都摸得見了,計師傅心疼不已,将自己多年的體己拿出來給她,拿去贖身吧。
姑娘們的身契捏在賴媽媽的手裡,隻有當她們嫁人給她創造了價值的時候,賴媽媽才會拿出來。
眼下解昇無權無勢,賴媽媽很自然就将他剔除了可結交的人員名單。
玉璋驚訝不敢要,師傅,這是您一輩子的積蓄,我不能要。
計師傅依舊是那種不苟言笑的樣子,和昔年的莫歡如出一轍,但此時她眼底卻有了一絲莫名的欣慰。
很多年前我就備着了,本來打算找到玥兒給她做嫁妝的,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心裡也知道不可能了。
她知道計師傅心裡的念想,是她那幼時便被丈夫賣給人牙子做瘦馬的女兒。
她之所以願意在風月煙花之地教授琴藝,也是為了尋找女兒。
玉璋沒有接,反而是寬慰着她,師傅不要灰心,這麼多年沒有消息想必玥兒還在人世,這些錢還是留給她吧。
計師傅拍了拍她的手,似乎是釋然,又似乎是無奈,已經快二十年了,這二十年裡她不知生死不知去向,我就這麼漫無目的地找了二十年。
其實我早該接受的,或許她早就不在了,隻是我不願意相信罷了。
但是你不一樣,你馬上就要嫁人了,這點錢就當是我的賀禮,也不枉你陪我這麼多年。
玉璋捏着錢,又想到莫歡出嫁的那天塞給她的錢袋,她說我希望你能為自己做一回主。
她們把所有的自由與歡欣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然而等着她拿着錢去贖身,賴媽媽還是沒有輕易的答應,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玉璋,眉目絲毫不動,反而是苦心的勸導她。
這世上,靠真心是沒辦法活的,你要想清楚,如今這世道這樣亂,他的真心能維持多久。
玉璋知道,賴媽媽其實從來都不是一個狠心的人,她自己沒有兒女,楚腰閣裡所有的姑娘都是她的女兒,而女兒要出嫁,她心裡自然是擔憂的。
我知道世道艱難,可是就是這樣艱難的世道,他也肯冒着被流兵匪寇殺害的風險,替我回家看望我的母兄。
媽媽,若這世上真的沒有真心,那我也甘願。
賴媽媽看着她倔強的神情,恍惚間又想起來多年前她跪在聽雨軒門口不依不饒倔強不屈的樣子。
你母親還安好嗎。
她突兀地問了這樣一句。
玉璋愣住了,卻如實地回答,尚好,隻是身體始終不虞。
賴媽媽微微失神,最後了然地點頭颔首,最終将玉璋扶起來,你去同他說,讓他中了舉再來吧,我的女兒可不能随意的嫁出去了。
于是她開始像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滿心歡喜的待嫁,她以前從未學過女紅,最終她也放棄了自己親手繡嫁衣的念頭,改為為自己和解昇縫制襪子。
大明朝最後的一次科舉在崇祯十六年舉行,癸未科。雖然那時帝國将傾遍地烽火,北邊的國門搖搖欲墜,農民們因着無休無止的災難與貪腐憤而揭竿,但是讀書人們還是有着強烈的忠君理念。
他們之中或年輕或老弱,前仆後繼地去往科考的場上,救國家,救百姓,救天下。
解昇也不例外。
他幻想着,自己也能用自己的才學,像二百年前的那位祖先一樣,完成當世未有之壯舉。他覺得自己是力挽狂瀾之人,是大廈将傾,徒手撥亂反正之人。
也許這個王朝,能在他的手裡,再次煥發出久違的生命力。
而在此之前,他也完成了人生中另外一件重要的事。
他終于娶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那一年幾乎可以說是他過往二十一年最好的一年,他參加科舉榜上有名,急切地回鄉之後等待他的便是期盼已久的母親與他溫柔可親的新娘。
他們二人在天地親朋父母高堂的見證下,完成永結同心的誓言與約定,拜過天地後便是一生一世的夫妻。
賴媽媽最終也沒有要玉璋的錢,而是直接将賣身契的拿着去官府給她消了奴籍,理由是,進士娘子可不能是曾經供人賞玩的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