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媖摸了摸他的頭:“能做到其中一二就已經很不錯了,最要緊的還是要問心無愧。”
程珏不明白:“問心無愧?君子之道最重要的不是仁義嗎?”
阿媖告訴他:“仁義固然重要,人有道德便仁義,無道德便不能稱之為人。你父親一輩子克己守禮,公正謹慎,君子的品格在他身上也能窺見一二,但是你知道母親為何不願意再見他嗎?”
程珏年紀小,但是也知道一些,隻是低着頭不開口。
“因為他後悔了。他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背叛自己年少時的真摯與承諾,卻又不能泰然處之,整日沉醉于自己的悔恨中,他不是君子。”
“做對了事要不驕不躁,但做錯了事也不要假意逞強找補,坦蕩接受自己的錯誤,謙卑平和地求得原諒,這也是君子的品格,你父親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也不願意接受自己的錯誤,隻是一味的懊悔,所以我不願意見她。”
程珏擡頭:“那父親若是再來求得母親原諒,母親會答應嗎?”
阿媖搖頭:“不會,我做什麼決定都不後悔,都無愧于自己的心,你也要這樣,不管是做君子,做小人,都要坦坦蕩蕩。”
程珏點頭記下了。
等到了秋天,阿媖終于是堅持不住了,她開始卧床不起,整日裡沒有清醒的時刻,泠音為她想盡了辦法沒用。
阿媖攔下她,她這樣活着已經是生不如死,還不如趁早解脫。
那一年的中秋,他們在院子裡賞月,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院子裡的桂花開了,桃兒和小秋用曬幹的花瓣泡茶,泠音将阿媖扶在躺椅上,給她系上鬥篷。
程珏披着月光站在花下,如玉的面容如真似幻,泠音和她耳語:“他長得真像你。”
阿媖笑着看兒子,眼中有濃濃的不舍:“是啊,一轉眼都快十四歲了。”
泠音說:“十四的孩子還小,還需要有人教導。”她想讓她堅持下去。
阿媖笑而不語,幾人坐在院子裡吹着涼爽的秋風,笑談着,席間隻有桃兒的丈夫一個成年男人,他不好意思,拿了酒去門口守着了。
阿媖病體不支,仍舊是強撐着身體站起來給她們敬酒:“我已時日無多,家裡的産業我都處置安排了,留下一些錢,珏兒以後和你們的生活都能夠有保障。但是孩子還小,還望諸位幫我多多照顧着,九泉之下我也能安心。”
桃兒眼窩子最淺,已經是忍不住流淚了:“小姐别這樣說,為了小少爺也要活下去啊。”
小秋也附和:“是啊,我們再親,哪裡比得上親娘呢。”
阿媖搖頭:“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下去了,隻是孩子還小,我真的放心不下。”
泠音很久之前就察覺到了她的決心,此時卻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程珏坐在一旁,低頭不語。
阿媖看着單薄清秀的兒子,眼中有無盡的眷戀:“你會不會怪我不讓你見你父親。”
程珏連連搖頭:“不會,母親将全部都的心力都傾注在我身上,兒子不敢忘恩。”
阿媖虛弱地笑了:“見就見吧,總歸是親父子,但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母親請說。”
“不管日後你父親你祖母祖父如何對你,但是你要記住,絕對不可以回程家,你若是以後有出息考取功名,就自己單獨立業,與他們姑蘇程家劃清幹系。”
“你不能改姓,就姓程。他們當初如何對待你外祖父,如何袖手旁觀,如何冷眼相待的你都見過,我不是聖人,他們欠我的,我總要讨回來。”
昔年王老爺生意失利,幾乎傾盡家财,不得已求到姑蘇程家的門前,程家居然拒不相見,王老爺悲憤不已郁郁而終。
程珏隻點頭:“我知道了。”
他對于程家的感情不深,春天裡程姣更是差點将母親氣死,他自然要幫母親出這一口惡氣。
阿媖這才開懷地笑開了,連帶着咳嗽,将原本的血色迅速逼退:“他們一家人都是道貌岸然虛僞冷情的性子,你要提防他們。”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說了,最後被扶了回去。
泠音坐在床邊看着幾乎一碰就碎的阿媖,忍不住回想起二十年前乞巧節金陵河上畫舫裡見到的那個少女。
那時她那樣的美麗,那樣的雍容,她自己不覺得,卻已經過了二十年了。
這二十年裡她停停走走,後來竹箫歸還自身,卻總覺得江甯才是她的歸宿。
泠音有點忘記了愫懿,忘記了鳴柳,甚至忘記了謝嫦筠她們的樣子,她開始覺得悲傷,會不會過不了幾年,她也會忘記阿媖的樣子。
她有點難過,阿媖卻突然的醒了,她的精神出奇的好,溫柔地看着她:“怎麼了?”
泠音預感到了什麼,不敢去看她突然紅潤的面色,隻是低頭看着錦緞被子:“我怕我會忘記你的樣子。”
阿媖拉住她的手:“我們之間有二十年的緣分,其實不算短了。”
泠音看着她青白消瘦的手說:“可是以後還有千萬年的時間,我總有一天會忘記。”
阿媖笑了笑:“忘了就忘了吧,認識你,已是我這生最大的幸事了。”
泠音看她:“你覺得幸運?”
阿媖坐起來看着她:“是啊,可能我和小秋在你心中隻是你偶爾停駐的過客,但是對我們來說,有你的時光,是這一生最好的歲月。”
這是泠音自師襄過世後第一次覺得怅惘,她心裡空寥寥的,暗河底下卻又洶湧翻騰,讓她抑制不住加重呼吸。
阿媖咳嗽了幾聲,似乎察覺到時間快到了,她掙紮着站起來,就這樣踩在錦被裡,向泠音行了一個大禮。
她的頭發披散下去,覆蓋住她形銷骨立的身體,身體深深地伏下去:“我知道我這個請求很過分,可是泠音,世态炎涼,人心難測,我的孩子實在是太小了,他太年輕太單純,我不求他榮華富貴,隻求他平平安安。”
“求你,求你,護我孩兒一世的周全吧。”
泠音看着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思緒卻飄回了很多年前,她在海上漂流,卻不願意起來,就放任自己這樣随波逐流着。
她想總不過是漂泊無依,就這樣吧,看看能夠飄去哪裡。
可是很快她就被打撈起來,被一個年輕的男人帶走,送給了他的外甥女,她跟着那個女孩經曆她人生的大起大落,卻始終沒有想過插手,離開。
可是那一年在金陵河上聽到兩個女孩子的對話,她心裡突然就起了好奇,她第一次多管閑事了,并且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如今她終于明白了,緣分的線,是她自己主動牽起來的。
她扶起阿媖,看着她清豔姝麗的臉:“我答應你,我會護你的子孫百世周全。”
她把竹箫遞給她,淺笑着跟她說:“我以後都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