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音把他從屋子裡提出來,手腳利落地給他整了整衣服儀表,将滿面通紅的人推出去了。
等到了第二天知府舉辦鹿鳴宴,程珏被小秋打扮的跟谪仙似的,花枝招展的就去了知府府邸中。
鹿鳴宴是大事,通常不到半夜不能回來,桃兒的丈夫守着門,其他人便都回去安睡了。
臨睡前泠音去了阿媖從前的屋子裡,看着挂在書架上的美人畫像說:“他中舉了你知道嗎?第六名呢!”
畫上的美人栩栩如生,眸如秋水,面如春華,傾城絕世。
泠音上前摸了摸畫:“他很聰明,很像你,若是你能看着這一幕就好了。”
但是這一晚實在是難以入睡,小秋和桃兒來到泠音處和她說話,打發這激動又難捱的時光。
她們說說笑笑,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剛剛微亮,幾人都好不容易陷入睡眠的時候,前院卻突然傳來一聲慘叫。
這聲慘叫是桃兒的丈夫,泠音迷蒙着睡眼去了前院,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就看到前院天井下,青藍色不太清楚的晨光,那顆桂花樹下,滿地花瓣上躺着一個僵硬的人。
那人穿着月白色繡竹紋的織錦緞衣裳,身側垂着一個同色的香包,泠音認出來那是小秋的手藝。
泠音順着香包往上看,劃過身體,看到那一張青白色的臉,此時眼睛正緊緊地閉着。
她揉了揉眼睛,記憶似乎發生了錯亂,嘴裡呢喃出聲:“阿媖?”
身邊的桃兒悲鳴一聲撲上去:“少爺!”
泠音這才回過神來,身形踉跄了一下,然後才從回憶裡抽身出來,這才看清躺在地上的是程珏。
她眼睛裡充滿疑惑,似乎還沒看懂發生了什麼事,她不明白好好的人,白日裡出去的人,現在回來怎麼就躺在了地上,了無生息了呢。
她蹲下去,摸上那一張慘白的臉,感受不到任何的生氣,手下是冰冷濕滑的觸感,卻沒有少年人的血氣。
“他怎麼了?”泠音像鬼一樣問,晨曦破曉前那一點微弱青色暗啞的天光讓她的臉看起來陰森可怖,僵硬無比。
桃兒的丈夫此時伏在地上,帶着哭腔回:“今晨,今晨,我還沒醒,就聽到有人拍門說小少爺喝了酒被人叫去郊外策馬登山觀賞日出,許是喝多了酒的緣故,小少爺摔下馬,落入到河裡去了,等被人送回來就這樣了。”
小秋掙紮着起來要去找大夫,泠音卻大喝一聲:“不許去!”
程珏已經斷氣了,如果叫了大夫來,不出一日死訊便會傳遍江甯。
她答應過阿媖的,會護她子孫周全的,可如今才短短幾年,她唯一的孩子就在她眼前出了事。
她眼前劃過從前那些主人們臨死前最後的一幕,或蒼老或衰敗的容顔,然後又想到了二十幾年前愫懿死在她自己閨房的樣子,一直到阿媖含笑離世的模樣。
她明明答應過的,她明明發過誓的,她擁有常人沒有的力量,可為什麼卻什麼都保不住,什麼都護不了。
她痛苦崩潰地捂住臉,忍不住跪在地上,不願意接受這一切。
她什麼也做不到,她什麼也保護不了。
原本前一天夜晚裡星辰漫天,今日一定是一個好天氣,或許是老天爺也在愧疚,風雲變幻間疾風驟雨落下。
天色昏暗的好似被布蒙住,泠音站在阿媖的屋子裡,燭火下畫上的美人溫柔恬靜,好似活了過來。
程珏就這樣躺在榻上,小秋給他收拾一番,此時他看上去就好像隻是睡着了,昳麗的容顔沉睡着,和畫上的美人幾乎一模一樣。
泠音站了很久,看着安詳的少年,想着他進京趕考,榜上有名騎馬巡街的恣意模樣。
他這樣好看,身着紅衣白馬一定是舉世無雙。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他本該有這樣的人生的。
泠音拿出竹箫放在他身邊,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不多時程珏眼皮微顫,睜眼醒了過來。
他的記憶還處在落水時的驚慌,一醒來就抓住了泠音的手臂,心有餘悸地喘氣:“姑姑!姑姑!”
泠音拍拍他的背安撫他:“怎麼了?”
程珏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我記得我落水了的。”
泠音把給他遞了一碗熱茶:“現在沒事了,喝點熱茶吧。”
程珏一飲而盡,隻覺得身心暢快。
泠音預感到靈力的消逝,想要抓緊時間交代,把竹箫遞到他手上:“把這個收好,以後為人處世要多加小心。你酒量不好,還是少飲酒為好,你桃姑姑和秋姑姑見識不多,處事不穩,你要學着自己立起來。你母親留下來的錢雖然多,但是也不可以揮霍無度,自己要察覺人心,遠離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往後若是做官,官場險惡,就要更加謹慎,但是有一點不可忘記你母親教導你做君子的教誨。”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程珏越聽越覺得奇怪,忍不住打斷她:“姑姑你怎麼了?”
泠音沒有回答他,而是忍不住像阿媖那樣摸了摸他的臉,眼中有她自己都不易察覺的眷戀:“以後萬事隻能靠自己了,要好好活着。”
程珏心裡湧上莫名其妙的慌亂,他的記憶開始鮮明起來,落水後那種瀕死的絕望與窒息襲來,他瞪大眼睛,忍不住去看泠音一如往常的臉色。
“姑姑……”他喉頭啞然,不敢去想。
泠音把竹箫塞在他手裡:“或許幾十年後,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
程珏終于忍不住哭出聲,抓住她的衣服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泠音把他扶起來,為他擦去眼淚:“去把你小秋姑姑叫來吧,我和她說說話。”
小秋像很多年前抱着她一樣不讓她走,泠音已經無法維持人形,隻能答應她會在來世等她,會照着她臉上的胎記找到她,她這樣承諾着。
但是卻食言了,她食言了,小秋在黃泉等了她幾百年。
她沒有去,她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