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教導主任老顧四十多歲年紀,聲如洪鐘,拜紀星辰軍訓期間屢次受罰跑圈所賜,這一級沒幾個不認識他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到他身上。
桑渝回頭,紀星辰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自己身後。
他眉頭一提,極不耐煩地“啧”一聲,轉身朝樓梯口走去,留下同伴陳遠在三樓。
陳遠低“操”了聲,站在走廊邊,雙手揣兜,用一種男生自認為很帥的姿勢站着,開口時沒壓着嗓音:“小學生嗎,還玩告狀那一套。”
石子投入平靜湖面,漾起層層漣漪,隐約将結果引向一個“正确答案”。
兩名女生步子忽地遲緩。
桑渝扭頭,嗓音也沒壓着:“你們故意把溫斯擇鎖在宿舍裡的啊?”
“沒,誰知道他半夜回來。”
男生宿舍生活糙,晚上睡覺也不鎖門,早上他和紀星辰睡到考前十分鐘,穿上衣服後匆匆洗漱出門趕考,連頭發都沒吹,誰也沒注意宿舍裡還睡着一個大活人溫斯擇。
“那他是怎麼知道是你們把門鎖了的?”
“宿舍裡就四個人,一個起得比雞還早,出去學習了,不就剩我和紀星——”
桑渝眉眼彎彎,笑容清澈,像是随口一問。
陳遠恍然,止住話語。
溫斯擇開學報到都沒來,知不知道舍友的名字不說,就算知道了,他倆出門鎖門的時候溫斯擇要是醒着,能讓他們鎖?
陳遠咳一聲,正要說句什麼找回智商,衛生間一陣沖洗聲,卓一一擦完手出來,“走吧走吧。”
兩個女生挽着手臂走了,陳遠反應過來,桑渝為什麼幫溫斯擇說話?
陳遠看向二樓第一考場外站着的三個人。
老顧西裝褲白襯衣,朝着紀星辰嘴巴開開合合,把教導主任的做派展現得淋漓盡緻。
紀星辰姿态懶散地站着,微微歪着頭,目光看向一側樓梯口,像是沒在認真聽,表情不太耐煩,嘴巴一動說了句什麼,老顧愣怔一秒,眼睛一瞪,嘴巴開合更快。
紀星辰皺眉,後退一步,挖一下耳朵。
一旁的溫斯擇獨自站着,以好學生的姿态冷眼旁觀一場教導主任對問題學生的指摘訓斥,他擡起目光,在樓梯口處頓住一秒,和老顧說了句什麼,老顧一愣,瞬間和風如煦,拍拍他的肩膀,轉頭提眉和紀星辰說了句,扭頭走了。
陳遠輕呵了聲,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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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側走廊有老顧坐鎮,直接達成學生繞行鳥雀齊飛效果。
孤零零站在二樓樓梯口的桑渝卓一一,就多少有點鬼鬼祟祟的氣質。
卓一一做賊似的探出頭,将這種氣質貫徹徹底。
她本來想去看溫斯擇,隻是紀星辰直勾勾盯着這邊的目光實在不容忽視。
卓一一目光僵硬地略過紀星辰,嘴角尴尬地一抽算是笑過,打量一眼溫斯擇後飛速撤回。
她後背貼在牆上,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狀:“桑渝你怎麼沒告訴我溫斯擇現在這麼帥了?!”
桑渝一副這有什麼可說的,朝外探頭。
紀星辰不知道說了句什麼,老顧嘴裡像架着一把機關槍,子彈突突突出膛,唾沫橫飛。
紀星辰嫌棄地退後一步。
許是睡眠不好,溫斯擇整個人站在正午的燦陽下,也沒挪去旁邊的陰涼處。
他沒什麼精神,身上的疏冷感被削弱,顯得柔和很多。
溫斯擇目光一動,挪過來少許,桑渝馬上揚起笑臉,歪着頭看她,他平靜無波地滑走。
臉上的笑一點點收斂回來。
不會還在生氣吧。
桑渝心裡倏地沒了底氣。
她退回來,和卓一一一起靠在牆上,涼意穿透薄薄的布料,後背清涼熨帖,心裡卻在打結。
桑渝将小時候的哄人招數想了一遍又通通放棄,輕聲開口,“一一,你會哄男生嗎?”
卓一一八卦:“你要哄誰?”
桑渝:“……你就告訴我,一個男生特别明顯地跟你生氣了,怎麼能哄好呢?”
“特别明顯啊。”卓一一托着下巴,還沒給出建議,拐角處轉過來兩個人。
老顧走在前面,銳利的眼風一掃,桑渝和卓一一脊背一涼,瞬間站直,老顧目光很快移開,兩人仍然有一種被放在重點關注名單的感覺。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眼前又出現一道年輕身形,紀星辰揚着眉,翹着唇角一笑,完全沒有剛被訓斥過的怫郁沮喪,意味深長地在兩人身上一掃,下樓去了。
桑渝卓一一面面相觑,這哥是什麼情況啊?
在意味深長些什麼?
桑渝顧不得多想,拎起腳邊的書包轉身出去找溫斯擇。
第一考場班級牌“高一(1)班”下貼着的分班同學目錄仍舊嶄新,白底黑字,溫斯擇名字在第一行第一個,“桑渝”名字則被淹沒在名海中,在這一頁的最後一行,倒數第二個。
溫斯擇正在收拾課桌上的文具。
說是文具,其實隻有一支黑色簽字筆一支鉛筆,連塊橡皮都沒有。
不像她,不大的背包裡包羅萬象。
溫斯擇低着頭,碎發蓋住半邊額角,眉眼輪廓流暢。
他側着身,脖頸後棘突分明,脊背瘦削單薄。
溫斯擇收起兩支筆,俯身,從桌肚裡拿出一隻黑色口罩,直起身,長指一撐,口罩繩挂在耳上。
桑渝快步走過去,“你生病了?”
問着話時,她擡手,柔軟的手掌挑過額發,貼上他額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高上她許多,從前平視的目光漸漸仰起。
溫斯擇垂着眼,目光落在低他一頭的少女臉上,沒動。
手掌在他額上貼了幾秒,桑渝又來貼自己的,溫度好像相差不大,但看他明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還是提議,“我們去校醫那裡看看吧。”
“不去。”他收回目光,答得幹脆,原本清冽幹淨的嗓音發啞。
“你生病了。”
“沒事。”
“你早上被人鎖在宿舍裡。”
溫斯擇睡眠輕,有點動靜就能醒,如果不是身體不舒服,睡得沉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溫斯擇目光又落過來。
“你現在在發燒。”桑渝胡亂掰扯。
“你戴着口罩怕傳染我。”桑渝節節進攻。
喉嚨一陣癢意,溫斯擇偏頭,手掌握拳不自覺放到唇邊,咳了一聲,胸腔震動。
“你病到咳嗽!”桑渝乘勝追擊。
溫斯擇收回手,還未開口,桑渝又開始示弱。
她像小時候那樣扯一下他衣角,眼神柔軟清糯,聲音輕得像溫和的風淌過面頰。
“溫斯擇,你答應過我的,生病會去看醫生。”
夏日的蟬鳴聲從高一樓後的行道樹那邊傳過來,融進悠長和緩的風裡。
溫斯擇的喉結輕輕滾動,“好,先去吃飯。”
話音一落,桑渝馬上揚起笑臉,燦如朝陽,哪還有一點剛剛的小心翼翼。
她轉過身時,飛揚的發尾擦過他的下颌,少年肩膀微繃,僵持着沒動,黑色口罩下的唇角卻悄悄彎起。
再出去時,卓一一不知跑去了哪裡,桑渝沒再找人,和溫斯擇一起去了食堂。
南禮附中近年來生源漸多,除高三樓那一側的食堂外,去年在宿舍區又新開一個。
他們在教室耽誤了時間,到食堂時,錯過了用餐高峰期,隻是可供選擇的菜肴也沒剩幾樣。
校醫室在宿舍區教師宿舍樓下,兩人快速用餐結束,桑渝帶着溫斯擇往醫務室方向走。
南禮附中正對校門的路叫做學研路,路兩旁的梧桐樹枝葉繁茂,青翠挺拔,濃重的綠蔭如華蓋遮頂,也将熙攘喧嚣隔絕在外,隻留悠長蟬鳴。
運動場那側砰砰砰的籃球聲和少年們興奮的叫嚷聲,隔着夏日熱脹的空氣,被擠壓進幻境般恍惚。
樹葉飒飒作響,桑渝背着書包倒走幾步,及肩的頭發在肩膀上一漾一漾,步子輕快得像奔流的小溪。
景色倒推間,她看向重新戴起口罩的溫斯擇。
他的輪廓清俊,黑色口罩将皮膚襯得幹淨,鼻梁處拱起小小弧度,口罩邊緣壓在狹長的眼尾下,原本銳利的眉眼因為生病的關系舒和許多。
“還沒問你,競賽考得怎麼樣呀?”
“可以。”
他說可以,就是沒問題。
“那……”
桑渝歪頭,彎起眼睛笑,“你沒有再生我的氣了吧?”
溫斯擇撩眼看過來,目光沉靜,沒說話。
“……”這一看就是還沒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