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兄妹二人很有默契,都對自己的盡數遭遇閉口不提。因為都清楚,到了大人的年紀,往後聚少離多便是常态,因此隻願談今下,報喜不報憂。
不過妙辭不報憂,并不意味着席憬不在意,甚至能直接忽視她的“憂”。
有關妹妹的事,他素來不做讓步。
今夜好生安歇,待明日,他勢必得要把她的“憂”,一一剔掃幹淨。
家裡已是暗流波湧,這種荒腔走闆似的熱鬧,他不介意讓其鬧得更猛。
***
那廂盥洗事畢,院裡已靜悄的隻剩淅瀝雨聲。
绡紗帳裡影影綽綽地有個人影兒,亮着眼睛,胳膊高高舉直,打量手裡的木偶娃娃。
妙辭穩穩托舉着木偶娃娃,對其他的木偶玩具飄然開口:“它是妹妹的妹妹,妹妹給小家帶來一個新妹妹。”
在大家裡,國公夫婦以及一些媽媽嬷嬷,都愛将她稱作“妹妹”。小時候,她以為這是在對她表示獨一份的親昵。慢慢長大了,她在親昵之外踅摸出别的意味。
妹妹生來就是妹妹,妹妹就該做妹妹做的事。
當長輩強調男女之别時,妹妹該無比馴順;當長輩指點婚姻嫁娶時,妹妹該認真承受。興許别家的妹妹有在長輩面前莽撞叛逆的權利,可她萬萬沒有。
就連同萬夫人争執,也不是以魚死網破為目的,而是在不惹急她的前提下,做出微弱的自保。
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始終沒擁有過健全的家,但她的木偶玩具不是。
妙辭把木偶娃娃死死壓在胸前,她說不要怕。或許是對木偶娃娃說的,或許是對很久以前,那個聽聞爹娘戰死,嚎哭不止的小小的自己說的。
妙辭輕聲哼起哄孩子的歌,本是在哄娃娃,可慢慢卻把自己哄睡了。
這輕淺的歌聲不知為何竟能傳到席憬耳畔,他翻來覆去,心裡頓生一股黏膩的煩悶感。
他疑心是自己惹了鬼!
先是像被高高抛起,詭異的滞空感讓他自夢中驚醒。随後,他的鼻梁莫名貼緊一種有重量的綿軟。緊接着,五官都被強硬摁到這種綿軟裡面。
是令他幾欲窒息的綿軟!是比溺水還悶,令他完全無法出聲呼救的綿軟!
再就是隐約聽到有位小娘子在唱着跑調的曲兒。他疑心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被這鬼現象吓散了,否則怎會覺得這像是妙辭發出的聲音!
兩座卧寝間隔得遠,他怎會聽到妙辭那頭的動靜!
正當他要細細探究時,所有怪象竟憑空消失。
他不再滞空,總算如願落地。不再感受那種綿軟,臉龐如釋重負。歌聲也悄無聲息地沒了,耳邊隻有他自己的呼吸聲。
然而席憬卻沒再有睡意襲來,他披衣起身,端着銀釭,邁進書房。
席憬把銀釭放到牆根,擡頭将牆上挂的那幅山水畫卸下。手朝左一抹,挪開顯露在外的一扇假牆面。
一面刻着卦象的牆壁憑空顯出。
這還不算完,再摁動一些機關,那卦象牆又會往旁挪去,供出一個幽深曲折的隧道,隧道盡頭是一間地下密室。
不過今夜他沒有去密室的興緻,僅僅是拎來一罐鐵紅漆,食指往漆裡一攪,在卦象牆壁上頭寫字。
牆面刻着歸妹卦。歸妹,下兌上震,征兇無攸利,預示要堅守正道,循序漸進,欲速則不達。
歸妹卦是他遠征渤海國前所蔔得的卦象,解卦者在他面前多說了句:“時機已至,令妹的婚事,當早做決斷。”
指甲劃過牆面,擦出刺耳的尖聲。
席憬從未想過,他的妹妹有一日會在旁人面前绛紗系臂,同旁人締結歡盟。
到了該為妹妹的婚事做準備的時候。
這個念頭一旦被提出,便似微藻寄生,吞噬掉從前他的所有想法,從而造出一個新的想法:總有一日,他會跟妹妹分開得徹徹底底。
沒有血緣聯結的兄妹關系要比親兄妹之間更脆弱。沒有血緣關系,寄養就像是外人編謊,裡頭的人傻信的一場笑話。
牆面上出現一個又一個“妹妹”。
鐵紅色的兩個字:妹妹。
妹妹、妹妹、妹妹……
規整的字迹同規整的卦象相互交織,歪斜的紅指印是跳脫的小點綴。黏黏的紅漆剛塗上牆,還沒發幹,漆油淅淅地向下淌落,像無數口鮮血一齊噴濺到牆壁上頭,展現出一種兇犷的詭谲。
席憬眉頭皺緊,透過血潑似的牆,望見鮮亮的過去。
及笄宴上,長輩逗着才剛成人的妙辭。
有人問:“妹妹,你更喜歡義母還是義父?”
妙辭不假思索:“更喜歡哥哥。”
席憬愛把這句話拎出來翻來覆去地細品。
他該有多麼喜愛這五個字,才會日日夜夜地品味,甚至連夢裡都充斥着妙辭堅定的聲音:“更喜歡哥哥。”
紅漆不夠紅,于是席憬把指尖血往漆裡擠進幾滴,在牆面正中間刻下五個字。
刻下防腐防蛀的五個字。
“更喜歡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