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蓬勃盎然的曲嶺如今四處枯萎,滿是焦土。
土地化魔,土地養魔。
魔胎詛咒此地往後寸草不生,年年顆粒無收。
衆僧低頭祈誦起來,好似在淨化這片土地上深入骨髓的魔氣。
朱槿看着這番場景,忽而明白了為什麼那解簽和尚最終看着她和龍井這兒。
這和尚,真的有點東西。
此劫可解。
解法不在她這兒,在她師父身上。
在龍武廟,她聽過說書大師說的那個,神龍降甘霖,土地複生的故事。
既然千年前龍井能讓被魔物侵擾的曲嶺沃土還肥,那千年後的今日,又未嘗不可?
怪不得她師父讓她少廢話,朱槿扭頭對龍井說:“師父,你是不是早想到了?”
龍井冷哼一聲,顯然是心中有數。
“可是師父……”朱槿想着這兩日龍井的狀态,怕他身體扛不住這番波折。
龍井打斷她的話:“你和龍武廟的和尚先把稻香村的村民挨個搬回原位吧,我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送他們回去了。”
朱槿垂了垂眸,果然,身體欠佳。
她悄聲說:“師父,你放心用我的星宿之力,我能扛得住。”
龍井眼中含了些笑,壓下了眸中的憂思。
通過朱槿被工作鍛煉出來的超強記憶力,她和龍武廟的僧人将稻香村村民精确地送回了開星盤的位置。
她還強制征用了民宿老闆的車,不然靠人力得搬到什麼時候,當然用後還了回去。
回到半山腰,朱槿站在龍井身後不遠處,看他眺望這曲嶺的背影,仍舊那麼孤寂。
朱槿幾步走到他身旁,與他并肩,她心想:現在不孤單了吧,有人陪了。
“師父,搞定了。”
“全部歸原位了?”
“嗯。”
龍井神色凝重道:“你跟後面那群和尚說,雨停了,再關了星盤。”
“好。”
朱槿回頭大聲說:“各位大師,等會兒會下雨,等雨停了,你們再關星盤。”
衆僧面面相觑,似乎不解為何會下雨。
說書大師想要張口問什麼,解簽半老和尚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莫問。
解簽和尚站到衆僧面前,笑說:“阿彌陀佛,施主放心。”
龍井的眸光落在近處又投向遠處,滿目瘡痍,他閉了閉眼,再不遲疑。
雙手交叉卡主虎口,旋轉掌心,拇指朝天,掌心向上,握拳相對,平掌相貼,滑掌含扣。
朱槿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結這龍神印,這回龍井虔誠泯然。
忽而,天空閃電霹下,擊入這曲嶺土地,飓風吹來,曲嶺騰起塵土,後方衆僧擡起袖袍擋住這疾風刮來的枯葉。
朱槿,解簽的半老和尚,以及那說書大師,三人眯着眼睛注視着天空。
烈日被濃厚的雲層擋住,天空灰蒙蒙一片,像是個巨大恐怖的漩渦,風卷殘雲,所有被魔物吸食完生命的植被盡數消失在了曲嶺。
朱槿聽見龍井啟唇輕聲念道:
“久逢甘露,枯木逢春。”
她恍神,注視着他。
“轟隆——”
“轟隆隆——”
兩聲天雷之後,有東西打在了朱槿臉上。
她擡手擦去,是龍族喚來的及時雨。
這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那日夏至。
龍井就是用着甘霖,救了她,淨化了被熔漿魔胎污染的南城。
沒有傘,所有人都在雨中站着。
想到了什麼,朱槿把自己的草帽解了,扣在龍井腦袋上,“師父,你别嫌棄。”
龍井偏過臉,又重新把草帽摁回了她頭頂,“戴着。”
“喔……”
衆人看着疾風驟雨将曲嶺洗禮,那焦黑的土壤漸漸被沖刷幹淨,空氣中有了火燎的味道,像是什麼被烤幹了似的,異常難聞。
朱槿不在意這些,她凝視着龍井,那雨并沒有打在他身上,或者說明明落下了,但是他身上像是起了一層透明的保護層,雨水順着那保護層滑落到地面上,未曾打濕他半分。
她松口氣笑了,怪不得不稀罕她的帽子呢。
這雨下了許久,雨勢由大轉小,直至朦胧。
朱槿回頭看那解簽的半老和尚,示意他們可以準備了。
她又擔心地緊盯着龍井,不知為何,她師父一動不動,她總覺得不妙,方才她的星宿之力是被抽走了大部分,但她覺着那些力量應當不至于支撐這場大雨。
這回的雨,和許久前南城的那場,截然不同。
“監院,您看!”
大家興奮指着遠處,那些焦土覆蓋之處,都蒙上了一層綠芽。
曲嶺的土地活了。
雨停了。
龍井側身抓住朱槿的手,消失在了衆人面前。
*
回到了種土豆的地點,本和朱槿一起的那些遊客也因魔氣侵擾已暈了過去。
能察覺到空氣重新開始流動,龍武廟的僧人已關了星盤。
朱槿背包裡的手機忽然響了,她小跑過去,看着來電顯示,是外公李泉。
“喂,外公,怎麼啦?”
朱槿接起電話,聽不太清拿着電話走遠了些,她帶着笑意轉回身靜立,望向龍井的方向。
須臾,她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直至消失,“嗯,好,知道了,拜拜。”
“師父……”
“師父……”
朱槿嘟哝,一步一步向龍井走去。
龍井身形搖搖欲墜,他直直向右側倒去,朱槿忍不住大聲喊道:“龍井!”
朱槿幾步跑去,在他倒地前接住了他,重量不輕,她也跌坐在了地上。
她将龍井的頭擱在自己腿上,雙手捧住他的臉,小心翼翼地,彎腰用臉頰貼近他的鼻尖,确認他還有呼吸,她這才稍稍松口氣。
方才外公在電話那頭說,老宅的陣法有異動,他将這陣法和龍井做的事與她講了一遍,她這輩子都想不到會為了讓她出來自由自在玩一次,龍井居然用本源之力托舉了老宅的伏魔陣,讓陣法覆蓋了整個南方。
怪不得呢,來這兒後,她師父變得這麼弱不禁風。
也怪不得呢,那麼巧,她離開後,南方從未有魔物出現。
“師父,師父,龍井,龍井,你醒醒,醒醒。”朱槿慌了神開始喊他。
枯木逢春,哪那麼容易,身體的力量都枯竭了吧……
這可是整個曲嶺的生命啊。
朱槿抿着嘴,在她無意識的時候,眼淚已經一滴一滴落在了龍井臉上,從前她也沒覺得自己這麼愛哭,意識到自己哭了後,她也沒敢哭出聲,閉着眼睛哽咽起來,整個臉都憋得通紅。
龍井沒有力氣睜眼,但聽得見朱槿的聲音,他吃力地擡手碰了碰她的面龐,沙啞道:“我死了麼你哭?”
“嗚嗚嗚……”朱槿這下忍不住,終于哭出了聲來,“你不說話,我真以為你死了……”
她這回是真的心疼了。
龍井虛弱說:“你看看那稻香村,是不是還沒有生機……”
*
也不知龍井哪來的力量,兩人又回了那半山腰的地方。
衆僧看向消失又驟然出現的二人,震驚之餘,饒是誦經再多,也忍不住對視起來。
畢竟兩人消失的時候人還好好的,回來後人不僅不太好,還異常親密。
朱槿沒空理會别人的目光,她臉上挂着淚,按照龍井的意思向山下望去,将稻香村的情況納入眼中。
村民仍舊昏迷,土地依然黑黢死氣沉沉。
“嗯……沒有生機……”朱槿回答他。
龍井歎口氣,惆怅又有些自嘲:“我這力量到頭了……也救不回全部的土地……”
他堂堂龍族,他堂堂四方神,如今能做的,也隻是這樣而已。
朱槿察覺他的失落,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師父你已經做的很多了,都怪我,是我的問題,我就不該來這裡。”
她心疼壞了,手都不敢再用力碰他的臉。
龍井一笑,罵她:“呆子。”
說完這話,就再也沒了動靜。
“師父?”朱槿輕喊。
她探他的鼻息,又捂他的胸膛,确認了他還是活着,隻是累了,暈過去了,就趕忙咽下眼淚,省得他突然醒了罵她哭喪呢。
她用手掌正反來回貼了貼他冰涼的面頰,注視着他就這麼安靜躺在自己腿上,心中有些其他情緒莫名溢出。
朱槿吸吸鼻子,心想着:
是我求你留在這世上的,說好的一起長命百歲壽終正寝,你就不能食言。
朱槿握住龍井的手,直起腰望向那了無生機的稻香村。
許久後,烏雲散開,日光穿透雲層,落在這片土地上,她喃喃:
“我可是你徒弟……”
“我一定替你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