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興号的老管家是躺在擔架,由幾個小厮擡來的。老管家已經鐘鳴漏盡、無藥可醫,在昏迷三天後,被用藥催醒了,醒來第一句話便是“作孽啊,作孽啊!”随後便不顧衆人反對,要求前來縣衙認罪。
看神情,東興号衆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是聽從老管家的要求,将他擡來而已。
趙大人兩道眉毛打上了結,他難以置信的看看我和淩軒,又看看傳話的小厮,終是帶着震驚和疑惑去安置老管家。
因着老管家病勢,加之茲事體大,趙大人将其安置在後院一處屋子裡,并命人将後院團團圍住,确認無人靠近後,才引着淩軒和我推門踏入。
屋子裡已是濃濃藥味,老管家躺在床上,皮包骨頭,不過五十多歲的人,卻因為操勞和疾病,蒼老的仿佛百歲老翁。一頭白發掉了許多,露出青黑的頭皮。
他聽到推門聲,頂着如蠟面色,佝偻着擡起頭,抖着手朝趙大人伸去,雙眼深陷,血絲密布。
我看到他兩隻手上都綁着繃帶,還透着層層血絲,不由歎了一聲。
難以想象啊,這雙消瘦貼骨的手竟勒死了青年的西元堂少東家。
“是我、是我害死了衛少爺……天哪,我該死,該死啊!”老管家咳出血來,仍不及心頭悔恨之深。
趙大人枯坐在一旁,圓圓的臉上皆是震驚,他止不住的擦汗,語氣惶惶:“你?是你殺的人?可、可你為什麼要殺衛峰啊?”
面對趙大人的疑問,老管家洩了力氣,癱倒在床上,盯着天花闆喃喃自語:“我、我怎麼會殺他呢?老天爺,我幹了什麼?我不得好死啊!”
老管家嗚咽起來,早已經瘦削的臉龐沒有一絲血色,骨頭在薄薄一層面皮下猙獰可見。他不斷大口喘氣,像是要将心腹中的恨意吐光。
其實我已經明白,老管家哪裡是要殺衛峰啊,他的目标明明隻有西元堂少東家,誰知卻誤殺了衛峰和情婦。隻怕他早已悔恨交加,才會在案發那晚聽到衛峰死訊後,昏厥不醒。隻是衆人不知玄機,都還以為老管家是勞累過度、驟驚而已。
如歸客棧同日死亡了三個人,死亡時間相近,死亡地點相同。我們雖也考慮過是不同兇手犯案,巧合而已。但因着兩名男死者的關聯關系,到底還是聚焦在并案調查上,所以,我們一直被殺機困擾着。
但卻忽略了一點,如果兇手從頭到尾隻是針對少東家,并不曾想要殺衛峰呢?
少東家是個青年人,兇手勒死他是非常費力的,或許還要經曆死者瘋狂的反擊,畢竟樓下就是客人,稍微呼救就能驚動他人,選擇這個殺人手法是十分冒險的。
所以一開始,我們隻将目光鎖定在那些身強力壯的壯年男子。
但另一個玲珑酒壺的出現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會多出來一壺?兇手如何将毒酒送進雅間,尚且無解,為何查着查着,雅間中竟還多了壺酒?偏偏往前追溯,中午的雅間也不該有酒啊。
直到“忌酒”二字在我眼前反複出現。
我忽然意識到,少東家原本就是商戶出身,酒量極佳,當日準備宴請衛峰,較後者又屬低姿态,自然少不了觥籌交錯,把酒言歡。
而他近日脾胃失調在忌酒的事實,坊間并未流傳。也就是說,完全存在一種可能性,兇手亦不知其忌酒。
淩軒亦歎口氣,續着我的話道:“那麼,按照正常邏輯來推,兇手會采取的殺人手法,自然就是穩妥的下毒了啊。念及此處,再回頭看看那莫名出現的酒壺,不就講得通了嗎?是兇手原本用來作案,準備毒死少東家的呀。隻是少東家因忌酒加之被爽約正在氣頭上,直接拒絕了,故而沒能得逞。”
猩猩衙差聽得一愣一愣,半晌才追問:“公子是說,中午、中午是老管家上去找的少東家喝酒……可、可老管家哪來的氣力啊,他明明上樓梯都費勁啊!”
淩軒抿唇,露出悲憫之色:“病入膏肓不假,但真的迫近壽數了嗎?真的到最後關頭,人已虛弱無力了嗎?老管家,這次謀劃,你籌謀半年之久了吧?”
老管家用袖子擦掉猛咳時從嘴角流出的血,似乎早已習慣了。他躺下身子直勾勾瞪着天花闆,似在夢呓:“半年,半年了啊……自從得知我命數不久,我就開始了盤算。明明一切都順利,就算那小子突然給我整出幺蛾子,我也應對了……為什麼,為什麼偏偏留下了酒壺,偏偏害了衛少爺……天哪,天哪,我做了什麼!”
熱淚從老管家眼角流至發中,如再也挽回不了的濤濤東流水。
猩猩衙差還是沒有明白,又朝我和淩軒看來,後者歎了口氣,輕輕說道:“整個秋水縣都知道,老管家病了半年,垂危瀕死、毫無氣力。更因執着,怕自己走後,東興号的孤兒寡母保不住門楣,而一再胡亂吃藥、尋找偏方,以至脈相都全部紊亂。”
“是、是啊。”趙大人瞪着小眼睛,哆嗦着說,“那又怎麼了?”
“可如果,”我接過話頭,閉了閉眼,“脈相的紊亂,并非死馬當活馬醫的走投無路,而是刻意為之呢?”
“什、什麼……你、你是說,他、他故意的?”
是啊,老管家出自東興号,亦是杏林高手,自己什麼病症能不了解嗎?醫者不自醫,所以東興号還是拜托醫術超群的牛大夫為老管家診治,這是一早就能料到的。
那如果要從脈相上騙過同行,隻有一種辦法,即找個名正言順的借口亂吃藥,讓自己脈相亂到對方也無法給個準确說法。
在這種前提下,那身體的虛弱程度,就有極大的空間由自己把握了,不是嗎?
今天趙大人提及東興号的藥泉時,說因着與老管家的病症不對,少夫人本想賣出換些錢銀,但老管家阻止了,還時不時去泡一下。
這話乍一聽,是又一個被無謂寄予的希望。可它與旁的不同,湯藥、紮針,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東興号中,尚且供養得起。可藥泉價值不菲,西元堂還罕見的加了價,一向将東興号看的比自己還重的老管家,真會糊塗到不趁機賣出,保住現金流嗎?
當初在如歸客棧,我們在二層屏風後,就認為那紮針的一炷香時間,存在太多作案的可能性。但最後打消懷疑的,其中一項便是老管家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