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翻閱起居注的時候,包括先帝在内的每個人,哪怕那些沒有封号的貴人、采女,不管活沒活到太妃的位置,我全都看了一遍。從不帶感情色彩的記錄中,能看到,當年的珍妃和琳妃,是真的姐妹,真的友情啊。
琳妃陪珍妃哭過每一個夜晚,陪她一次次的上香禱告天地,祈求兒子能找回來。珍妃替琳妃挨過打,挨過罵,得到任何賞賜,都會送去給她,陪嫁的物件更是一大半都送了多榮公主。在琳妃生病的夜晚,是珍妃照顧着多榮公主,還要抽空去監督琳妃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喝藥。
這樣字裡行間流淌着的情誼,怎麼會是假的?
不,不是。
一個塵封的記憶片段開啟,我後知後覺的想起入宮前,郡主說過的一句話——“我說靜太妃殁後,太後怎麼傷心的病了一個月!我那時不就在宮中侍疾嗎?呆了整整一個月!”
一個月,太後病了一個月。
為什麼?
靜太妃的确與她交好,可人到這個年紀,陸續失去的友誼還會引起這樣大的悲痛嗎?何況靜太妃臨終前才爆料與她的至交閨蜜之死有關啊。
難道是悲痛于真相,一時接受不了?那為什麼又不願調查,非要囫囵吞棗裝作不見?
我旋即又想起了《瘾疹集》。太醫院副首說他之所以會撰寫此書,起因在太後詢問,他才發現太醫院中缺失了這類醫書。
太後為何詢問瘾疹一類的醫書,她的起居注和太醫院記錄我都看過,太後身子康健,絕無這方面的病症。
所以,太後猜到了,是不是?
聖上之所以對此案有疑,是因為靜太妃的臨終忏悔,他聽到了。但一來男女有别,二于尊卑之差,聖上隻可能出于恩情,前往病床前送關懷自己的靜母妃一程,卻不可能在她的病床前久留。
那麼,聖上聽到的,是全部的忏悔之詞,全部的自白嗎?
我越想越心驚,卻越想越通透。
太後聽完整了。太後一定是一直陪伴着彌留的靜太妃,她聽完整了。
這場自白中,是不是包含了不少線索,指向琳妃真實的死因?比如靜太妃根本沒有呆太久,比如靜太妃掐上她的脖子時的觸感與心境,比如琳妃當時的狀态,比如殿中的種種場景。
太後一定是從她動情的忏悔中察覺到了不妥,加上對琳妃身體非常了解,便敏銳的發覺了真相。
她驚恐的意識到,清清楚楚的意識到,好閨蜜琳妃的死,或許和自己有關。
這突如其來的震動,令她無法接受,以緻病倒,一月有餘。
所以之後她會問詢太醫關于瘾疹的問題,這才使得太醫發現空缺,繼而撰寫醫書。并恰好出現在這個時點,為我解謎提供了理論依據。
這真是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數啊。
這樣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太後不許追查;為什麼那日郡主追問醫書,太後不太熱切,沒有理會;為什麼今天太後反應這麼大;為什麼要避開其他人将我叫到這裡,上來就施加雷霆之怒,最後卻又落腳在看似不重要的問題上。
沉默,太後在沉默。
這沉默,猶如千斤,重重壓着我的神經。或許,也壓在太後久未平息的喘息上。
我現在是想通了,可我又該怎麼應對?
我的小衣再次被冷汗浸濕,卻比剛才理智了幾分。我握着手腕上的粉镯,大腦飛速的運轉,捕捉着任何可能的生機。
“你,叫什麼來着?”太後發話了。
我趕緊叩拜:“民女王氏羽書。”
“王羽書,這案子接下來,是不是還是你查?”
果然,太後問的還是與案子相關的。
她在意這樁案子,遠超過我的身份。哦,或許說,沒有這樁案子加持,她的視線才會聚焦在我卑微、作僞的身份上。
而現在,案子于她,更重要。
那我的生機,是不是也就在這樁案子中?
大腦飛速的運轉,幾乎都能聽到齒輪呼呼聲。我賣乖道:“回太後的話,既得到太後允準,想必謝侍郎和三殿下無需縛手縛腳,那麼,自然用不到民女了。”
太後端坐于椅子上,一聲輕笑:“呵,你打量着哀家不了解甯軒是吧?”
那你到底需要什麼答案?或者說,你需要我怎麼做?
我飛快判斷了一下局勢,意識到裝傻或者兜圈子,不是明智之舉。索性大了膽子,我坦言道:“娘娘睿智,民女歎服。娘娘若有驅使,民女莫敢不從。”
太後對我的自覺還算滿意,身子朝前微微彎了半寸,語氣依舊威嚴——我還是聽出了其中的試探——“你若是追查下去,會是什麼結果?”
我怎麼知道?萬一真的有颠覆性的證據呢?
但太後這麼問——我眼睫一跳,明白了太後的意思。
她已經知道了,我們沒有詢問過的人,也并不知道多少内幕。換句話說,就算敞開了查,結果還是如此。
她果然心知肚明。
那麼她現在問我的意思是,讓我僞造結果了?
可剛才聽到結果的,不止你一個人啊。
不答應,會死。答應,欺君之罪,來日還是死。
沒轍了,放手一搏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擡起身子看向太後,字斟句酌:“娘娘,恐怕民女追查下去的結果,還是現在這個。”
太後皺紋之間下垂的肉不易察覺的抖動,眼神冷漠,腮幫子輕輕鼓了出來。
我趕在太後發飙之前,快速說出後續,“還是現在這個——琳妃死于廢後胡氏的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