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霞察聽了,越發愧疚。她五體投地,連聲說道:
“請主人息怒,是我等的不是,還請主人休要動氣!”
其實當初霍止瘁不過是随口說了兩句保重、照顧好自己一家之類的客套話,她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如今她反客為主,先來逼問,更兼這副模樣,令對方一見之下,便真心以為她是心疼氣急自己,才會這般當衆失态。
霞察與兩個兒子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口口聲聲哽咽着請對方不要生氣。
如此一來,攻守易勢,勸說對方自然易如反掌。
霍去病見是時候,便命人扶起阏氏一家。一行人來到内堂,整斂儀容入席。
霍止瘁擦去臉上淚痕,又道:
“我聽兄長提起,方知你如今竟有了認罪伏誅的念頭!唉,你怎麼會想到歪裡去了!”
霞察低下頭。“主人,我怎會不知主人待我等的一番心意!隻是,我們部落,當初本欲向大漢投誠,我們的王,卻偏偏違背誓言,所以才落得那樣下場。我等一家,被将軍厚待,特意接回中原,還得漢家天子安置。試問我們又怎配好吃好住、裝作沒事人一樣享受着漢家恩賜?”
“那你就打算一直這樣不吃不喝,連孩兒們也撇下不管?”
霞察本是拿定主意,漸漸減少日常飲食,持之以恒幹着重活,以求削弱自己身體,又不至于連累旁人,想來日子一過,身子支撐不住,便能悄然赴死。
然而,霍去病得人轉告,已看出她有死志。
如今還特意找來霍止瘁相勸,眼見這位“主人”好不動情,這令霞察滿腔決心,都不禁為之動搖。
更兼在五柞宮時,天子下令命人好生相待。無論上下,都對她們一家十分客氣,從不苛待。這更令霞察心中感愧。
霞察聽了,不禁看向兩個兒子。眼見二人低頭不語,心中也是頗為不舍。
霍止瘁見狀,知她心念有所回轉,便道:
“自從與你們一家相識,我就知道你們匈奴人最重誓約,這點十分令人敬佩。尤其是阏氏你,丈夫過世,你獨自一人帶着兩個孩兒,不遠萬裡來投奔我大漢。光是這一點,就不知勝過多少男兒!”
“我身為漢家女子,也有幾句心裡話想與你說:漢地和匈奴一樣,哪裡都有好人壞人。不過咱們漢人向來有種品性,那便是無論你身為何族、外貌長相不同、語言習俗不同,但隻要真心實意歸順,願意在此安居,就會被視為漢人,而非外族。”
“我大漢雖與匈奴連年征戰,但說到底,也是因匈奴殘害漢家百姓、屠戮西域、獨占大漠河西。但對于匈奴百姓,尤其是情願來投誠之人,從天子到百姓,都不會為難他們,而是敞開胸懷視為同胞。”
“就如我兄長,屢屢出征,與匈奴各部作戰。但請問他可曾傷害過匈奴百姓?每次他凱旋之時,願意歸順者,一直都是将他們一個不少地帶回大漢,好讓他們在此落地生根。”
霍去病定定地注視着霍止瘁的側臉,見她慷慨陳詞,神情凜然,當真令人無從反駁。
“霞察夫人,我與你有緣相遇。你們一家若能在大漢安心住下,從此子孫綿延,我敢說,你們日後必不會後悔!”
“因此,我懇求你,不可再有輕生的念頭。請好好過日子,與你家人一同在大漢、做我大漢子民!”
霞察猛地擡頭,她眼中滿是淚水,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
“主人,多謝您……霞察願聽主人教誨,不再做那些傻事了!”
眼見對方終于被說服,旁人無不松了好大一口氣。
霍去病亦道:“休屠阏氏,你們一家在此安心住下。我回頭便向陛下禀告,好讓陛下放心。若你們還有何事,隻管說來,我可代為轉告。”
“将軍,我一家三口,雖然得天子厚待,在此居住。但若是不能為漢家出力,我心中到底不安。因此,還請将軍向天子請示,調派我們做些粗重勞活。這樣一來,我們留在大漢,也能安心了。”
霍去病知道這位匈奴女子禀性要強,她如此要求,也确實令人敬佩。
于是他一口答應下來,霞察等三人,再三向霍去病與霍止瘁緻謝,十分有禮。
臨别之際,霞察以漢家禮儀,拜别二人。她的兩個兒子也是如此。
霍止瘁再三叮囑她要好生過日子,霞察心中感激,誠懇答應。
上了車後,廂門将關之際,霍止瘁仍在與霞察道别。
霍去病在旁默默聽着,一轉眼,便見彌忒站在不遠處,兩眼眨也不眨,呆立原地,癡癡看向這邊。
霍去病隻瞧了一眼,已知端的。他冷哼一聲,打量霍止瘁時,不免神色略顯異樣。
“兄長,我方才說得可有錯?”
車駕離開禦宿苑時,霍止瘁見對方眼神古怪,便忍不住反問一句。
霍去病懶懶道:“說得不錯。這回算你立下一功。”
眼見霍止瘁一副悲天憫人,正兒八經的樣子,霍去病這次不得不欠她一個人情,不禁微覺有氣,又不免好笑。
“你還真行啊,亂打亂撞的都能讓他人對你這般死心塌地!”
“不敢,兄長謬贊矣!”
難得聽到對方誇獎自己,霍止瘁此時連自己身上到底有幾斤幾兩都忘了。
霍去病卻并未一如以往嘲諷,而是搖搖頭,正色道:
“你方才所言,确實有理。正如你當初阻攔郭解,不讓他挖秦皇陵墓,當真見識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