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說、中行說,你來啦!我等你好久啦~”
中行說聽得這聲音忽左忽右,不知在哪一處,更不知是何人發出。凝神細聽,卻無腳步聲響動。
他沉住氣,一言不發,更不回應。
卻聽得那聲音又再歎道:
“你來到匈奴,向我發誓,要一輩子效忠于我。我相信你多過相信自己的妻子兒子,有什麼心事都告訴你、有什麼大事都與你商量。對你百般信任看重,但你到底是怎麼對我的?”
“你見我病重,起初還來到我的病床前侍奉湯藥,為我祈禱。但漸漸的,你就不見了蹤影。我問身邊的侍從,他們都說‘中行說已經和太子軍臣在一起飲酒,祈禱天神早些帶走您了!’”
“我根本不信他們的話,将他們罵走,盼着能再次看到你前來,像往日那樣侍奉着我。因為我對你是那樣的好,比親人還好!”
“誰知那天,我心愛的阏氏、從大漢而來的翁主劉氏,哭着跑進穹廬來,說你假借我的命令,帶人闖進王帳,殺害了我一雙幼子,還要殺害她!看着她身上未幹的血迹,我才知道自己信錯了一頭黑心腸的豺狼!”
“你帶着人闖進來,是怎麼對我的?你當着我面前,殺害了阏氏。你邊殺邊笑,大叫‘我今日終于殺死姓劉的雜種了,快哉快哉!我終有一天,要殺光全天下的漢人,哪怕他們逃到匈奴來都不放過!’我好恨!”
“我苦苦哀求,你都不肯放過他們,還将他們的首級扔在我床前,對我笑着說‘他們先下去等你,你也該快些下去,不然他們在黃泉路上等不到你,天神都不會放過你!’”
“我嘔盡了所有鮮血,睜大眼睛看着你,孤獨一人地死去。我一直在等着你,被你殺死的阏氏和我的孩兒們,也在這兒、他們都在、都在這兒……你快來啊……”
這蒼老的聲音中滿是悲涼愁苦,仿佛是從地底傳來的,令人毛骨悚然。
但中行說深感震驚,卻并非因為這聲音,而是聽得對方所提及的種種往事,竟如親曆一般。
當年他殺害阏氏和王子,逼死老上單于的往事,一下子浮現眼前,令中行說渾身發冷,如墜入冰窖之中。
他強撐精神,沒口子罵道:
“哪裡來的野狗一味亂叫!你們誰敢過來,我一刀便這家夥劈作兩斷!”
四周仍是漆黑,寂然無聲。那蒼老的聲音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似是一場噩夢。
正當中行說還在疑心之際,殿中又響起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與方才的老人截然不同:
“中行說!我死前是如何吩咐你的?你卻違背了我的遺命,幫着伊稚斜要殺害我的太子,你這條毒蛇!我信錯了你!”
“我在這地獄裡,被天神時時刻刻命人拷打折磨,隻因我阿父已在天神面前告狀!神明的使者,根本不會放過我們!我在這兒受苦,你也要一起來!”
中行說呼吸急促,在他耳中聽來,這分明就是已死的軍臣單于之聲。
他雖然明知鬼神之說是無稽之談,但一來他受困難逃,本就急怒攻心,因此心神大受動搖。
二來因他做賊心虛,心底深處自知所作所為逆天背理,無人時常惴惴不安。
因此在他如今聽來,這兩個聲音,竟真的好似死去的老上、軍臣兩個單于前來索命。
中行說身在暗中,猶如身在幽冥地府,更感恐懼萬分。他揮動兵器在身旁砍殺,顫聲道:
“奸賊!有膽的便出來!咱們面對面厮殺,休要遮遮掩掩的裝神弄鬼!”
他一手胡亂揮舞長劍和鐵铩,另一手去揪地上的屠各牟,想将此人拎在身前,以防旁人突施襲擊。
誰知他的手一往下探,便觸及寝殿地上的青磚,冷冰冰,硬梆梆。
中行說一愣,連忙手腳并用,不住往地上摸索。
但無論他如何摸來摸去,始終找不到屠各牟的身軀。對方好似憑空消失了,再也沒有了蹤影。
中行說大驚,心裡掠過一個念頭:
“難道這世上真有鬼神顯靈?!我真的已到地獄?!”
他雖極力告誡自己不可落入對方陷阱,但怎奈實在害怕,身上發冷,忍不住顫抖起來,連牙齒都在微微相撞,發出“格格”輕響。
中行說在這漆黑之中,腦海中卻無法抑制地浮現出許多人的臉孔。
那裡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但唯一相同的,便是他們死死瞪着雙眼,眼下流着血淚,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老上單于、劉氏翁主、軍臣單于、王子、左賢王王妃丹珠、休屠王……他們眼中全是血,哭着叫着,朝自己逼近、逼近、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