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本以為，隻要自己不開口，别人就抓不了他的錯處。可他到底是個傻子，哪裡能猜到，這一家子，哪怕自己不張嘴，他們都總能尋到他的錯。”

“起初，他起來比雞叫晚了半刻，他們便命人拿鞭子抽他；之後，他起得早了，他們說他站得不夠端正，又讓人抽他；再再再之後，傻子起來得比家中任何人都早，幹得活比誰都多，飯吃得最少，但他們還是讓人打他。”

“傻子這時候才知道，其實他們就是想打他而已。不管他怎麼做，他都得挨打。每天，他起碼得挨兩頓打，比吃飯的次數都多。”

“這傻子也是真笨，心裡一直想着‘為何他們會這般恨我、非要打我不可？’。”

“可他知道，隻要自己敢問，他們就會讓人打得更厲害、更狠。所以他不敢問，隻能挨打。”

“到傻子長大了一點，他們說他壞心眼，會對家裡的婢女有壞念頭。于是不許他睡在柴房，把他發落到羊圈裡，命他每天放羊。”

“傻子起初還有些害怕，因為那些羊看着比他更傻氣，夜裡瞪着眼睛瞧他，咩咩叫個不住。有的還會往他肚子上頂，吓得他縮在角落裡頭不敢亂動。”

“可沒過多久，他就不怕啦。因為他察覺那些羊不會打他，它們會圍在他身邊，幫他擋着風。”

“偶爾還會有小羊用舌頭舔他臉上的傷口，力道又輕又好，就像是它們也知道他會疼。”

“傻子漸漸的更喜歡跟羊呆在一起。他發現，不管自己做什麼，羊都不會罵自己。”

“它們喜歡挨着自己一起取暖，熟絡之後，還有的小羊都整日跟着他，把他當老大。”

“有時，哪怕他犯了傻氣，跳在那頭大羊身上，想騎它玩，那頭大羊原本也想甩他來着。”

“可後來，他常跟羊說話，大羊偶爾也任他騎，還載着他這兒走走、那兒轉轉。可把傻子高興壞啦！”

“說他是個傻子，就真是個傻子！他來平陽好久了，結果外頭什麼風景都沒見過，更是一個朋友都沒交上，到頭來隻有羊願意理會他！”

“他呀，也不知這些，還樂得自在。他情願跟着羊呆在一塊兒，因為羊雖然偶爾會頂他，卻不會打他，更不會罵他‘畜生養的’，它們還會乖乖的聽他說話。”

衛青說到此處，又是一笑。但這一笑中，卻流露出一絲留戀。

“隻有羊願意聽他說話。他也把心裡的話全告訴它們。”

霍止瘁聽着他的話，心中大受觸動，想起自己的經曆，更感難過。

她心想：“我以往覺得自己可憐，但和别人一比，其實天底下比我還要可憐、還要凄慘的人當真多得是！”

她耳邊又響起衛青輕快的聲音：

“……而且他隻管放羊，一大早便出去城外，到黃昏才回來。夜裡他在外頭羊圈中睡覺，那些人嫌羊臊氣重，不願過來，自然更少來尋他麻煩。于是，傻子就更喜歡上放羊了。”

“隻要能夠少碰上這個家中的人，隻要能夠少挨打，他就心滿意足了。”

“漸漸的，傻子都忘記了外邊的事，整日放羊、騎羊，有的時候，學着羊叫。除了挨餓和身上的衣服太破之外，倒沒有什麼為難的事了。”

“就算是有時在外面，見了人，傻子都害怕得躲開。因為那個家的人對他說，要是家裡頭的事情在外面被人提起一個字，那必是他洩露出去的，到時又要拿皂角樹枝抽他。”

霍止瘁“啊”的一聲，目光中流露出驚懼與不忍之色。

“那玩意兒長得渾身是刺，又尖又硬。往常我們摘皂莢時，輕輕碰一下手指頭都被劃出深口子。他們拿這個來打人？！”

“平常不拿，但要是傻子把羊弄丢了，這皂角枝便能派上用場了。傻子運氣還算好，在那一家裡呆幾年，隻被人用皂角枝抽過三回。”

見衛青用如此平靜淡然的語氣訴說着往事，霍止瘁無言以對，暗暗替他難過。

“有一年快到歲首，那個家變得更是熱鬧。他們殺雞宰鵝、挂桃木牌懸葦索，又是做新衣新鞋，人人有份，每個人見了面都是互相賀喜。”

“那家主人的幾個兒子，忽然在管家下人陪同着，來到羊圈選羊。傻子在旁邊看着，知道又有羊會被選走宰殺，但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着。”

“因為他一開口，别人不僅不會聽，肯定又要将他綁在樹上抽打一頓。”

“那家人的小兒子，跟這傻子一樣年紀。傻子還記得，這兒子，腦袋上梳着油光光的兩個小鬏兒，穿着大紅錦袍，手上拿着一根饴糖，一個健壯的僮仆像羊一般任他騎着，在羊圈外頭不住轉悠，讓小主人看清哪頭羊好玩。”

“傻子隻顧着看，看得都呆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衣裳，沒聞過那樣香甜的糖塊。”

“他偶爾騎羊，都不敢讓人瞧見；但他不曾想過，原來别人的小孩，在這個年紀裡，已經可以騎人了。”

“被小孩騎着的仆人，一路在地上爬着一路笑。旁邊的管家和其他蒼頭仆人，也都在誇小主人‘好威風、有膽識！’。”

“羊圈從來沒這麼熱鬧過，羊都湊到圍欄邊上，對着他們咩咩叫。唉，它們不知道，這一天過去，它們的同伴中，又要少了好些個。”

“傻子其實也知道，這些羊養着，本來就是供人吃的。因此他心裡頭雖有點不舍，但也想好了要幫他們選羊。”

“那小兒子卻是哪隻都不選，他一眼瞧中了隻跟在傻子身後的那頭不到他膝蓋高的小羊，嚷嚷起來‘我就要這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