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孩子,女人們這才離開。衛青的目光,落在熟睡的二姊臉上。
他想起來,當初二姊是怎麼說起那個一聲不響就溜走的男人:
“他不認就不認!我就算死也不會去求他!”
說着,二姊拿褐布袖在臉上一陣亂揉,擦得臉通紅。仿佛隻要這樣,就不會讓人瞧見她那雙同樣通紅的眼睛。
衛青知道,二姊向來說到做到。
自那天後,二姊就再也沒向人打聽過她那個情郎的去向,照舊賣力幹活。
隻是,衛青也曾無意中見過,二姊獨自一人坐在屋後時,摸着越來越隆起的肚子,會不時地發呆。
一家人都不再提這事。同樣的事,在下人裡頭再常見不過。
但對衛青而言,這事發生在自己二姊身上,這跟别人家的事不一樣。
這個東西一出來後,一向最有力氣、最護着自己的二姊,臉慘白得像死魚肚子,好像快要斷氣一樣。
看着這樣的二姊,衛青很難受。他對這個東西的不滿,又增加了一分。
“哇啊……”
又是微弱的哭聲,衛青扭頭看看左右。
偏偏阿母和大姊去拿熱水了,兄長還在外頭劈柴,裡屋隻有一個在熟睡中的二姊,除了自己沒别人了。
不能再哭啦,再哭會吵醒二姊的。
衛青趕緊湊過去,看着那個紅通通的家夥。
“喂,你不是才吃飽奶了?怎的還哭?”
那一刻,他驚訝地發現,這團紅肉裡頭,兩道狹長的縫隙完全張開了。
在那裡頭,兩顆烏黑滾圓的眼珠子正朝自己投來無聲的凝望。
他睜開眼了!他在看我!
衛青被他那認真的樣子逗樂了。那嬰孩專注地看了面前的男孩一會兒,然後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着自己的哭泣。
衛青鼓起勇氣,學着阿母和大姊的樣子,用雙手笨拙地将這個娃娃抱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将這個仿佛永遠在哭的家夥放在臂彎裡,當感覺到他不再滑動後,才開始輕輕地搖晃起來。
“哦、哦,哭啊苦啊,哭了不就苦了……”
衛青哼唱着不成調的歌子,他發現,懷中的嬰兒,哭聲真的在一點點減弱。
伴随着聲音的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孩子再次睜開眼,凝視着這個抱起自己的大男孩。
兩人就這樣對視着,衛青忽然覺得,自己手臂沉甸甸的,墜得人生疼。
可他一點也不讨厭這種充實的感覺。
在仔細端詳着孩子的臉蛋時,衛青想起來,他和自己一樣,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再見到生父了。
那個轉身便走、從來沒有回頭看過自己一眼的男人。
“是嗎,你也和我一樣啊……”
“不用怕,我會護着你的!我教你騎馬!我要把我學過的東西,通通教給你!以後,沒人敢欺負你!”
嬰兒還在發出着細小但安穩的哭聲:“啊、啊……”
“咕嗚——呱啊!”
一聲聲蛙鳴,将衛青的意識重新拉回到現實。
他與霍止瘁挨在一起,像兩個迷路的孩子,看着面前一片綠意發呆。
也不知是往哪裡走的,他們坐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就那樣愣愣地坐着,誰也不說話。
過了半晌,一隻蜜蜂飛過這兩個人形石頭。伴随着嗡嗡的振翅聲,他們身子一抖,幾乎是同時從各自的嘴裡蹦出兩個字:
“真蠢!”
“傻子。”
誰也沒問對方說的是什麼,因為用不着交談,他們都能瞬間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罵完自己後,霍止瘁無聲地歎了口氣。之前的宣洩,讓她流失了大量體力,也讓她将盤旋的内心如同洪流般咆哮奔騰的黑血流出大半。
她聽見衛青也歎了口氣,接着對方的聲音在自己身旁輕輕響起:
“我跟她沒什麼不同。”
沒有說出姓名,可霍止瘁明白,衛青所指的是楊爹兒。
說起那個一直被自己憎恨的女人,如今的衛青心裡隻有一片空白。
這一刻,他從來沒有像任何時候那樣,看清了自己的心。
“都說着那個男人的壞話,都在恨着那個男人。可是一轉頭,心裡居然還對着他有一絲不忍。”
衛青淡淡說來,字字句句沒有起伏,但那些都是他心底的聲音。
他不再害怕說出來,因為他知道,在這個世上,就在自己身邊,會有人懂得自己。
“所以我怪旁人、怪他兒子、怪他妻子、遷怒于他妻子,就好似是……都怪他妻子将他搶走,才害我沒了父親……”
實則,沒有楊爹兒,還會有别人。
衛青的心中,早已對鄭季死心。但即便如此,光憑着“父親”這個身份,當年的他居然還是沒法徹底狠下心來,隻将矛頭對準這個無情無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