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得這李眉絮絮叨叨地往下說道:
“……正鬧着時,我卻隻覺身子日漸沉重,還常困乏無力。還是身旁人提醒,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懷有身孕!”
“我知道這事,又喜又憂。雖說是樁喜事,可憂的卻是如今雖有孕,但丈夫被人迷住,萬一生下個女兒,豈不是與我一樣命苦?”
“因此,老奴那會子日夜向高禖神祝禱,求神明不要讓老奴生的是個女孩兒。老奴實在不忍心,讓她初到人世走一趟,便要和我一樣受着女子萬般苦楚!”
她說到此處,又再垂眉,聲音都哽咽了。
眼見李眉如此悲痛,劉徹自是溫柔勸慰,兩旁的侍從們也是低頭感慨。
衛青思忖不語,霍去病看着李眉這般神色,腦子裡卻掠過一個念頭:
“她所說的話,百般訴說自身何等不易、何等委屈。又說自己不願生女兒,隻是不想她受苦雲雲。若然她自己心裡真是這麼想的,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向我們這些外人提及?”
霍去病猜測,這老婦人向着他們這些不知當年事的外人反複說及自己的艱難和所想的念頭,正是要遮掩自己真正的念頭。
在他看來,這李眉當年滿心所盼的,就是想一胎得男,從而坐牢東武侯夫人之位。
而她平日裡如何與後宅妾婢相處,多半也是和她所宣稱的反着來。
想到此處,他更覺不耐。但事關曾外大母,又不得不按捺着聽下去。
過得好一陣,霍去病才又聽見李眉開口道:
“……老奴雖得高禖神保佑,懷上一子。但夫君卻仍舊不曾将心思放在我身上,每日隻宿在那鸢兒處。”
“老奴是頭胎,那時因家中事雜,未免精神不大好。因此孕中常常不自在,不得不三更半夜命醫工前來診治、用藥。”
“家裡又鬧起流言來,說我這胎懷得不正,甚至還有奴仆嚼舌根,說我這回生的隻怕是個禍害!”
“我身邊的下人怕我生氣傷心,都極力瞞着。唉,後來還不是被我知道?可我哪會生氣,随那些人去吧。我也懶得跟她們計較!”
劉徹點頭歎道:“阿姆,你這樣想有理。你好生養着,這才是最要緊的事。”
“陛下知老奴苦心,老奴知足了!可惜我嫁的那人,卻沒這心胸,更沒這份體貼。”
“他與鸢兒和那兒子,整日厮混在一處,好似他們仨才是一家子。偶爾我病着下不來床,他那邊竟連派也不派人來瞧我一眼。”
“我也死了心,隻在房中安生養胎。幸好神明眷顧,老奴身子漸漸複原,胎兒也無事。于是我就獨自在後院正堂那兒自己過活,半點也不插手外頭的事。”
“誰知我懷孕到八月時,偏院那兒又大鬧起來。我哪敢多管,隻讓下人不許湊熱鬧。誰知那鸢兒卻跑到我跟前來,大嚷着要我給她作主!”
“我年輕,才嫁過來又不得夫君尊重,連家事都不歸我管,哪裡見過這等場面?吓得我一個字都不敢說,還得賠着笑臉,好聲好氣問鸢兒到底出了何事!”
李眉淚光盈盈,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自己憋屈的場面。
總算她還想起此時是在皇帝面前,因而不敢再放聲。擦過眼淚後,李眉又道:
“鸢兒吵起來,好不容易,我才聽明白。原來君侯某日酒後,醉得不輕,強拉着讓鸢兒那邊院裡一個打水的仆婢侍候。過後,這婢子竟懷上身孕,如今已有五個月了!”
“這婢子不敢讓鸢兒知道,一味瞞着。直到肚子大了,這才被人察覺。鸢兒抹不下臉,跟君侯吵了一架,還鬧到我這兒來,非要讓我出面整治那婢女!”
“我因身上不大好,也确實不想管這事。隻是勸她幾句,總算把鸢兒請走。至于那婢女,我讓人去打聽清楚,原來君侯已經讓人将她送到别館安置去了。”
霍去病掃了李眉一眼,心道:
“真應該讓郭洪坐在這兒,親耳聽一聽他這位母親如何大肆宣揚這些家中秘事!”
他想着這副場景,暗覺好笑,心中煩燥之情這才略有減輕。
“……總之家中事事不如意,裡頭吵翻天。我這不入丈夫眼的苦命女子,隻得安心養胎,不理那些瘋話。”
“之後,我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兒子。隻是我孕中憂思太過,因此奶水不足。可憐我那孩兒,竟不曾嘗過我一口奶……”
李眉說着,看向皇帝的目光中,情不自禁露出滿眼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