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秦少淮輕聲說:“我接受道歉。”
宋溫峤擰開蓋子,将水瓶倒扣,讓液體流向草地。
粘稠的綠液鋪散開來,逐漸變得稀薄,慢慢流淌成人的形态,晶瑩剔透的綠變得豐盈,緩緩呈現出了肉色,最終幻化成人。
蘇遠東重重地吸一口氣,感受久違的空氣,那雙手依舊是透明的綠,緊緊捂着脖子的模樣,仿佛被怪物擒住了喉嚨。
他咳嗽了幾聲,撐着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什麼,對不起啊,我昨天聽球球說,你們給他脫了鞋,所以跟着你們,沒想到被你們發現了。”
秦少淮說:“無緣無故腳邊多了一個水塘,也很難不發現。”
蘇遠東尴尬地笑笑。
蘇遠哲蹙眉道:“你們看起來,好像不意外,也不害怕。”
“綠譚人性格溫和,體色透明,可溶化成水,我在記錄裡讀過,東叔的手套,二姑的圍巾,球球的鞋。”秦少淮略有些疑惑,“隻是我以為應該是通體透明綠,可你們......”
蘇遠哲摘下自己的護腕,露出手腕處那截不同常人的肌膚,解釋道:“我們不是純種的綠譚人,我爺爺是。”
太奶笑眼彎彎道:“全身綠油油的,穿一個道服,刮了點牆灰糊在臉上,還以為我看不出來呢。”
太奶緩緩講起從前的故事。
八十多年前,她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經常來道觀偷摘淺青色的辛夷花,那時候太爺在道觀借住,有人給他取了名字,叫做青藓,他從很遠的地方來,道長收留了他,并教他讀書。
太奶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屋子裡搖頭晃腦地讀書,隔着朦胧的紙窗戶,太奶看不清他的真容,隻蹲在牆角與他交談。
青藓不經常出門,所以他很喜歡和人說話,太奶沒空來的時候,他會收集散落的辛夷花,養在水缸裡,當辛夷花鋪滿水缸之時,太奶就會來到這裡。
天長日久,他們逐漸有了感情,牆灰藏不住他的真容,可太奶并沒有因此感到害怕,他們在天地日月前拜堂成親,有了好幾個孩子,這些孩子繼承了雙方的特質,既是人類,也是綠譚人。
青藓讀書習字,他是夫子,學生卻隻有太奶一人。
他會給太奶寫情信,在無法相見的日子裡,兩人靠書信上的寥寥幾字彼此慰藉。
好景未長,青藓起初是盈盈的綠色,後來他日漸變得透明,直到有一日,他的身體逐漸消失,青藓知道,他很快就要耗盡壽命,與這個世界告别。
太奶欲追随他而去,可是青藓希望她長命百歲,希望她福壽安康,他離去那日,給太奶寫了最後一封情信。
當夕陽陷落我心,繁花欲問情。百年如初,我終來見你。
那一天,太奶由兩位孫子推着離開了道觀,她堅守住了承諾,長命百歲,百年如初。
秦少淮無比期盼看一眼那片綠海,他牽住宋溫峤的手,跨上那九百台階,那是蒼蔥歲月裡堅守了百年的路,縱使雜草叢生,被青苔所覆蓋,太奶再也沒有力氣爬上這條路,可辛夷花還在,黃昏暮霭,我心如初。
他們攀登至道觀最高處,坐在潮濕的石階上,無處安放的長腿勾纏在一起,舉頭是漫天的淺青色花瓣,遠方是綿延不斷的山巒,那九百台階忽然變得渺小,仿佛隻有一步之遙。
黃昏的時候,落日抹過天際,染黃了門庭與長階。
宋溫峤勾住秦少淮的手指,慢慢覆住他的手背,最後手指扣入指縫中,與他十指交纏握在一起。
宋溫峤低聲問:“在沒有發生這些事情之前,你有沒有想過未來會如何?”
“想過,當然想過,我想找出殺害養父母的兇手,還他們彼此清白,然後用攢了很久的錢付首付,買一套小房子,交一個性格柔軟溫和的女朋友,幼兒園老師或者護士什麼的,然後生兩個孩子,兒子女兒都可以,像小葉子那樣活潑可愛就很好,等他們長大,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和太太也差不多該退休了,換一套帶院子的小洋樓,種種花,養養草,看看書,嘗試學一點烘焙,人生也就圓滿了。”
秦少淮自顧自說着,沒發覺身邊的男人陰沉下來的臉,那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宋溫峤胃裡翻江倒海,怒氣直沖天靈蓋,他壓抑着不滿的情緒,淡然道:“你之前說不喜歡男人,原來不是騙我。”
秦少淮理所當然道:“女孩子溫柔可愛,又愛幹淨,男人有什麼好?”
宋溫峤意味不明輕笑。
秦少淮扭頭看向他,認真道:“我剛才說的全部都是心裡話。”
宋溫峤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生怕自己張嘴就惡言相向。
秦少淮噗嗤一笑,環住他的肩膀,親了一下他的臉,柔聲道:“可是後來,我遇到了你,這些我都不想要了,我隻想要你。”
宋溫峤鼻頭發酸,眼神并不看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台階,“是我死乞白賴纏着你,你說這些也無可厚非,左右我說不過你,都是你對。”
“你當然說不過我,你什麼時候和人講過道理了?”秦少淮把下巴搭在他肩頭,輕笑道,“你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親我。”
宋溫峤眼神閃了閃,“不記得。”
“親得莫名其妙,都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撲上來。”秦少淮輕輕笑着,呼出的鼻息噴灑在宋溫峤耳畔。
“那會兒就是想親你。”宋溫峤問,“吓到你了嗎?”
秦少淮微涼的薄唇貼住男人的耳朵,濡濕的呼吸聲在耳邊回蕩,“宋溫峤,我喜歡你對我做的一切。”
宋溫峤死死地擰起眉,心髒戰栗,渾身血液亂竄,聲音扼制在喉間,他忘情地按住青年的後腦勺,抵死纏綿般吻住他的嘴唇,舌尖侵襲他的口腔,吮吸他口中淬着毒的甜蜜津液,夕陽在不知不覺間隕落,嘴角涎液晶瑩,宋溫峤抵住青年的額頭,聲音沙啞又低沉,含着濃濃的不甘心,“整整兩輩子,你都是像這樣拿捏我。”
青年的手撫過他的胸膛,緩緩攀上他的脖頸,黑暗中,清冷的聲音幽幽響起:
“傻瓜,我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