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被帶去屠宰場,血迹被擦得一幹二淨,腥味被海風吹散,雪白的餐桌,雪白的牆面,雪白的柱子,碧藍的天與海,所有的一切仿佛沒有發生,回歸到了最原始的模樣。
樓層裡異常的安靜,隻在用餐的時間裡,人們行屍走肉一般出現,在幹淨無垢的餐桌前落座,進食一盤野草構成的飼料,然後主動回到牢籠裡,靜待下一輪的喂養。
先行者湊夠了他們的食材,雖然不是最新鮮的,但主菜仍然鮮豔欲滴,他們依然可以期待新鮮的烤肉。
最終,宋溫峤被海帝帶走,留下潘耀斌與人類同居。
秦少淮躺在床上,想起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所有人安詳又沉默,如同今天這般,安靜到在房間裡就能夠聽見潮汐的聲音。
常壽日漸虛弱,蕭嶼身受重傷,田無酒一蹶不振,宋溫峤情況不明,丁陵......丁陵......
秦少淮抱住膝蓋,失聲痛哭。
從前,他并不覺得自己脆弱,在那些孤獨無依的年月裡,他幾乎沒有掉過眼淚,童年時期,他對那些欺淩無反手之力,少年時期,他忍受異樣的目光,背負各種罵名,青年時期,他覺得自己像銅牆鐵壁,在每一個深夜裡,湊着昏黃的台燈,翻過一頁又一頁的書。
終于有一天他發現,原來所有的眼淚,都是愛人的表現。
他重新展開那張紙,再次寫上艾薩克的名字,然後是海曼、海帝......
秦少淮決定,他們不會再逃跑,所有先行者都要為丁陵的死亡付出代價。
這一次,将由他們進行清算!
*
先行者們讓出了高層的建築以供人類居住,那裡視野更好,陽光更燦爛,這是他們以為的付出。
但宋溫峤認為,先行者們僅僅隻是不想在下樓的時候經過有人類的地方,人類于他們何嘗不是另一種異族。
他被帶到一間空房間,那裡有一張書桌,堆砌着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有一張堅硬的、看上去一點都不舒服的座椅。
房間裡沒有人,依舊是純白的色調,宋溫峤走到書桌後,在椅子裡落座,手指撥弄着一台地球儀,褪色的地圖上沾染了藍色的汁液,轉了半圈的地球儀卡住,咯噔咯噔了幾下,往反方向轉圈,筆筒裡有鋼筆也有木頭鉛筆,像是從人類那裡繳來的物資。
“那是我的座位。”海帝從外面進來,隻有他一人。
宋溫峤把鋼筆扔回筆筒裡,擡起酸痛的脖子,諷刺地問:“所以,你打算怎麼清算?”
海帝攤手:“這是我的自由。不如你先告訴我無名氏在哪裡?”
窗外有蒲公英一般毛茸茸的碎花飄過,翩翩落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與背景裡的白融為一體。
宋溫峤吹了一下手背上花沫,“我是無名氏。”
“三十年前,無名氏利用共鳴的能力,抹去了所有人記憶裡他的五官,他試圖逃避責任,離開山脈,成為區區人類!他絕不會承認自己是無名氏!”海帝的嘴角微微抽搐,說不上來是憤怒還是埋怨。
宋溫峤的身體往後仰,隔着一塊軟墊靠在椅背上,他疊起雙腿,十指交握架在膝頭,“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後悔了。”
海帝負手而立,仔細觀察着宋溫峤每一個表情,試圖從中分辨真僞。
半晌,他勾起了唇角,牽起一圈笑紋,“不,你不是無名氏,無名氏離開山脈之前,在龍城設下傀令,誰先登上龍城,誰就會成為下一任無名氏。現在的你,不堪一擊,誰都可以代替你成為無名氏,包括潘耀斌!”
宋溫峤不再看他的臉,轉頭看向那片遙遙不見盡頭的大海,山脈六十萬平,生靈數以萬計,卻無人願意成為無名氏,所有生靈緘默不言,默許無名氏編織虛僞的謊言,來蠱惑無知的人類,奔赴那座絕命的山巅。
“你們可以按照原計劃,把潘耀斌送上龍城。”宋溫峤緩聲說,“如果他擁有足夠的能力和毅力,我歡迎他成為下一任無名氏。”
海帝眯起眼看向座椅上的男人,他的姿态過于惬意慵懶,寬松的衣袍藏不住他矯健的身軀,寬闊的肩膀似高山偉岸,那張英俊的臉上長着一雙深邃的眼眸,像無盡的深淵,幽暗不見峽底。
“當然,我們需要一位無名氏。”海帝喉頭滑動,異常艱難地說,“他必須堅韌不拔、睿智、勇敢......”海帝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的瞳孔染上漆黑,世界一秒入夜,他聽見自己的心髒如電閃雷鳴般激烈跳動。
一隻手掐住了他的喉嚨,收攏的五指令他透不過氣,他開始相信,無名氏回來了。
“我允許你高傲自大,我允許你篡改清算理論,我同樣允許你發展科技,以長生之名誘惑人類進山。”宋溫峤猛一用力,海帝的臉龐漲得通紅,掙紮的雙手胡亂在空中抓撓,窒息的痛苦令他産生了久違的恐懼,他聽見宋溫峤極其陰冷的聲音響起,“但如果你再對秦少淮揮拳,我會掐斷你的喉嚨,毀滅你所有的族人。”
在海帝瀕臨死亡之際,虛軟的身體被松開,猝地摔倒了地上,視線逐漸聚攏,一點點恢複了清明,他驚恐地擡頭看去,宋溫峤猶然坐在桌後,撥弄着台面上的地球儀,姿态從容懶散,仿佛從未離開過座位。
海帝跪伏在地,顫聲道:“請吾王示下。”
“你說的不錯,下一任無名氏,必須堅韌不拔、勇敢、純粹。”宋溫峤定定地看着他,少頃,邪惡一笑,“海曼怎麼樣?”
海帝咬牙說:“海曼沒有攀頂龍城的意志,吾王恕罪。”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這一次,天道會選擇誰。”
*
屠宰場裡多了幾十具新鮮的屍骸,他們被堆砌在角落,頭腳身軀交錯糾纏在一起,屍堆裡偶爾傳來幾聲悶哼,先行者們不在意地發笑:“看來還有人沒死透。”
“别管這些,趕緊處理吧,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們自然會斷氣。”先行者們有恃無恐,從屍山中随意提起一隻血淋淋的腳,拖拽着扔上砧闆,脫下他們的衣服,剖開他們的胸膛,先把内髒取出,然後切斷他們的四肢,精細地解剖他們的身體,最後按照肉質情況逐一分類。
“差不多了,先送去冷櫃。”兩人推着滿滿一推車的肉塊往房間深處走去。
冰冷的地闆上灑滿了血迹,有風從窗外吹來,吹走一小泊未幹涸的鮮血,棕色的紙片搖搖晃晃下,像一片枯黃的樹葉。
紙片落在血泊中,身體慢慢變得飽和,最終展露出原來的面貌。
它鑽進成山成海的屍堆中,撥開那些陌生氣味的人類,在層層疊疊的身體中,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它用爪子輕輕推了推青年孱弱的身體,發出凄哀的嗚咽聲,“嗚嗚......嗚......”
丁陵一動不動,薄弱的呼吸逐漸停止,他的臉龐被其他的屍體壓在下面,鈴鈴僅能在縫隙中觸碰到他的衣角。
“嗚......嗚......”
青年沒有給予他任何反應,沒有習慣性的轉身,沒有無意識的擁抱,沒有隐藏在齒縫間嗤嗤的細笑聲。
鈴鈴把爪子覆在丁陵的肚子上,它的身體慢慢變得輕薄,穿透屍海的縫隙,匍匐在丁陵身上,原本隻有A4紙這麼大的身軀極限拉伸,盡可能包裹住丁陵全身上下。
丁陵的身體發生了變化,跟随鈴鈴的動作逐漸變得薄如蟬翼,缺少骨骼支撐的屍海往下凹陷一截,正面褐色背面白色的紙張從縫隙中滑出,飄揚在空氣中,随着遠處浮來的海風飛向藍天的盡頭。
碧海藍天間,紙片不知歸處,随風去天涯。
他們越過那片茫茫無邊際的大海,羽毛再現重力,咣當一聲摔落在地,丁陵背面着地,冰涼的軀體沒有任何反應,青白斑駁的臉頰上毫無血色。
鈴鈴嗚咽啜泣,用虛軟的掌墊拍他的臉,尖銳的利爪在他臉上劃出傷痕,卻不見血色漫出。
“嗚......嗚......”鈴鈴把身體蜷縮起來,窩在丁陵胸前,收起利爪貼住他的脖頸,試圖用自己殘存的體溫,來溫暖丁陵冰塊一樣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