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歲妖撓了一下手背，略顯拘束地說：“他脖子裡的項鍊有幾分眼熟，為看清楚，故而走近了些，失禮了。”

秦少淮把自己的項鍊從衣服裡拿出來，“你在哪裡見過這條項鍊？”

“在我母親的記憶裡。”引歲妖娓娓說道，“數千年前，有一位名叫慕容長天的将軍去過龍城，當時就戴着這條狼牙項鍊，衆所周知，他是無名氏的孩子，擁有無名氏的血脈，能夠突破禁制，去往任何的地方。”

宋溫峤贊許點頭。

秦少淮皺眉，他心中還有疑問，蕭嶼已經先他一步，着急問道：“無名氏現在在哪裡？”

引歲妖笑眯眯說：“吾王的去向，我等豈能掌握，不過他會回來的，山脈需要他。”

鐘擎欲言又止道：“阿鸩，他不會是去找你了吧？宋叔那邊......”

宋溫峤啧了一聲：“我都投胎轉世了，還能生生世世是他兒子嗎？”

“那倒是。”鐘擎放心下來，“無名氏可能生别的孩子去了。”

宋溫峤硬着頭皮說：“反正與我無關。”

田無酒瞄了眼蕭嶼的臉，淡淡地說：“如果她就是引歲妖，也不必再找無名氏了，你的心願很快可以達成。”

鐘擎搭腔：“很快就可以見到你心心念念的秦小虎了。”

蕭嶼惡狠狠瞪向鐘擎，心肝脾肺腎都在上火躁動，心裡面酸溜溜的。

秦少淮走前一步：“這位婆婆，我們想請你幫一個忙。”

引歲妖垂下眼簾，含笑道：“願聞其詳。”

*

秦少淮抱着手臂倚在牆上，内心焦急難安，事情的發展既真實又迷幻，他對老婦人的身份将信将疑，但事實上，他們的目的是消除鳐獸的執念，即便她不是真的引歲，隻要能達到同樣的目的，秦少淮絕對會放手一搏。

昆侖研究所的幾人占據了停車場，人群中邵徽的臉黑到了鍋底。

常壽昨天被宋溫峤揍了一頓，臉上青紫斑駁，步子時緩時快，懷裡緊攥着一隻背包，沒有人知道他正在想什麼。

在常壽走進停車場的時候，秦少淮轉頭看向了他，兩人猝不及防的對視，仿佛跨越了九千年，即将進行一場曆史的交疊。

長久以來，常壽極少去看秦少淮的臉，除了記憶裡一模一樣的五官，眼神裡的東西和從前太像了，無愛無恨，不屑一顧。

愛恨情仇在歲月裡變得淡薄，常壽其實已經不太記得從前的細節，可他還記得秦小虎與他的兩次訣别，每一次那雙沉靜的眼眸裡都是波瀾不驚的，愛恨皆不值得。

就像如今的秦少淮，喜怒哀樂都隻為了一個人。

常壽同樣猜忌引歲妖的身份，她來得太巧合了，可常壽也與衆人一樣，壓在心底的渴望讓他抛開懷疑，迫不及待地相信她就是龍城之上的引歲妖。

事實上，她确實是引歲，她來這裡為牽引無名氏歸位，事出突然，昨日的宋溫峤一夕之間變回了無名氏。

引歲妖暗自感歎：果然，這世界上太多的事情，追根不知底。

常壽顫抖着手從背包裡捧出一顆頭顱，像是實驗室裡的模型，空洞洞的眼睛顯得可怖。

引歲妖朝秦少淮招手：“孩子，你過來，抱住這顆頭顱。”

秦少淮惴惴不安，呼吸聲變得疲重。

宋溫峤摟了一下他的肩膀，低聲說：“不想去就不去。”

秦少淮搖搖頭，逐步向着頭顱走去。

“我會根據這顆頭顱的氣息，在你的靈魂深處尋找對應的記憶。”引歲妖把秦少淮按在折疊椅上，并把頭顱塞進他掌心。

秦少淮輕輕歎了一聲，阖上了眼眸。

手掌若即若離流連在他的後腦處，刺痛從後頸傳來，引歲妖的指甲劃開了他的肌膚，他感覺自己流了幾滴血，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不由得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常壽流下了眼淚，顫巍巍地跪到了他的面前，幾次想碰他的膝蓋，最終還是縮了回去，俯首泣不成聲，絮絮地忏悔着自己的過錯。

秦少淮訝然，除了那一瞬間的刺痛，身體沒有任何的變化，停車場裡很安靜，圍觀的人群皆在打量他的表情。

秦少淮清楚地知道，自己還是秦少淮，一切都沒變。

但常壽卻似乎是誤會了，傷痕累累的臉上蜿蜒着淚，額頭磕出了一片紅腫。

數分鐘後，常壽仰起頭，凝望着秦少淮的臉，他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看到了秦小虎慣有的漠然表情，而當他揉拭過眼睛後，又覺得那仍是秦少淮。

引歲妖的聲音打破了甯靜，“這不是他的頭顱，他的靈魂深處沒有這一世的記憶。”

常壽瞠目結舌，猩紅的眼眸裡充斥着難以言述的痛苦。

秦少淮沒什麼反應，他仍然坐在那張椅子上沒動，居高臨下睨着常壽，聲音冷絕：“你憑什麼得到原諒？除了這一場害人不淺的自我感動，你究竟補償了秦小虎什麼東西？他連死了都要被你掘棺侵擾，一世不得安甯。”他高揚起手，狠狠将頭顱砸在了地上。

常壽膝行去撿那顆裂痕斑斑的腦袋，他撲倒在頭顱上，用身體裹住它，哭得聲音嘶啞。

秦少淮走至他身邊，冷道：“該死的人是你，隻有你死了，秦小虎才能解脫。”

常壽的身體突然不動，哭聲漸止，隻有肩膀仍在顫抖，幾分鐘過後，他仰起頭，從下至上看着秦少淮的臉，聲音沙啞：“解脫......小虎......你不是小虎......頭顱為什麼......”

站在轉角裡的邵徽突然大喝一聲：“那老妖婆不是引歲妖！不要被騙了！”

常壽的身體一僵，瞬時間面色猙獰看向引歲妖。

引歲妖露出遺憾的表情：“我當然是引歲，龍城之上，引歲隻我一人，你們去往那高處，遇見的猶然是我。”

常壽很是不信，殘存的信念再次支撐起了他的身體，他試圖從地上爬起來，“我有小虎的頭顱，是了，去龍城，去龍城找真正的引歲。”

他喃喃自語時，腦海裡閃過一陣白蒙蒙的霧，他聽見虛無中的聲音，“滾出他的身體！”

那聲音似乎并不是對他訴說，身體裡湧起一股熱潮，有什麼東西從他的細胞裡剝離，抽走了他的血肉與骨髓，最終凝聚成形，化成了一團黏膩濕熱的軟狀物，頂着他的胃部往上竄，鑽過他的喉管，從口腔破蛹而出。

一條紅色的巨型鳐獸鑽出了他的身體。

衆人拔槍跳開，戒備地隐于暗處。

宋溫峤箭步上前，拽住秦少淮，帶着他向後退了十幾米。

隻有蕭嶼和吳量站在原處，他們的臉上帶着一種近乎哀傷的表情。

鳐獸脫離了宿主的身體，帶走了執念的源頭，那些殘留在他們腦海裡的記憶碎片成為了臆想，就像做了一場腥風血雨的噩夢，夢醒時，你知道那是假的，可夢境裡的畫面永世無法驅散，每每想起，心有餘悸。

鳐獸在原地徘徊，它似乎在尋找新的宿主，半晌之後，它朝着金屬門的方向逃離，碩大的身形像一塊壓扁的橡皮泥，從狹窄的幾乎密閉的縫隙裡鑽了出去。

常壽的身體失去了支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皮肉萎縮，眼窩凹陷，終成一具森森白骨。

秦少淮恍惚地說：“就這麼結束了？”

宋溫峤将他擁進懷裡，眼眸通紅，“結束了，阿淮，一切都結束了，我們還有幸福的未來。”

秦少淮茫然點頭，臉頰在宋溫峤肩頭蹭了蹭。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那麼的輕而易舉。

不死鳐獸離去，常壽魂飛魄散，他們無需再深入山脈。而無名氏終會回來，不必宋溫峤承擔任何。

他們在開始的地方，結束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