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叔從前也是讀過書的,任先帝暗衛前,在私塾讀過幾年,姚家往上幾輩都讀書,缙國興文墨之風,不似虞國野蠻好戰,後來姚家落魄,姚大叔也受了牽累,被迫躲去蒼頭山裡過日子。
姚夫人原是那裡的鄉民,山裡還有幾門親戚,初時也幫襯着些,但到底日子還要靠自己過,兩人賃了兩畝地,另靠打獵維持家計,姚夫人隆冬時有孕,來年誕下麟兒,取名常壽,彼時姚家手頭寬裕,進山時帶了些薄财,如今都攢着,待來日給常壽讀書用。
正月二十六,姚大叔進深山捕獵,在老虎堆裡撿了個嬰孩,那孩子滿身是血,哭聲卻嘹亮,四周不見其父母蹤影,幾隻小虎崽嗷嗷待哺,用粗糙的舌苔搔刮他的腦袋。
嬰孩脖子裡挂了一根紅繩,墜一隻指節大的金葫蘆,上頭刻了‘秦’字,與國君同姓。
大缙國秦姓者不在少數,姚大叔将嬰孩抱回家,潦草取了名字,叫秦小虎。
原是不想養他,可姚大叔總想着讓常壽讀書習武,重振家業,地裡的活得有人幹,他進深山捕獵時常一去半月,家裡也得有人照顧,秦小虎是個男孩,長大後能頂事,無非是添一雙筷子,家裡的開銷惟束脩是大頭。
姚家從前也是大戶人家,少爺們素來有書童,姚常壽三歲啟蒙,姚大叔便讓秦小虎在旁伺候筆墨,那時候起,姚大叔便不怎麼喜歡這個養子。
在所有孩子都撒歡調皮的年紀裡,秦小虎卻出人意表的成熟,習武從來不喊苦,研墨的時候,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悄悄地在汲取着什麼,把本該是姚常壽的墨水都吃進了自己肚子裡。
自那時起,姚大叔便不要秦小虎伺候筆墨,凡姚常壽讀書,都把秦小虎打發的遠遠的。
彼時姚夫人還未過世,夜闌人靜時向姚常壽問起,她自己是不通文墨的,便覺得秦小虎習武之餘,多通些文墨也未嘗不可。
屋子裡燈火熄了,隔着薄薄的漏風的紙窗,傳出姚大叔一聲輕歎,“不讀書有肝膽,讀了書,心就長出來了。”
秦小虎摟着一捧幹柴經過,遙遙聽了兩句,未作他想,也聽不懂什麼,窸窣一聲從窗台下過去,回屋後往石坑裡添了柴火,等火燒起來,屋子裡也就暖了,光線也更亮堂些。
寒冬臘月天裡,姚常壽早早地鑽進了被窩,秦小虎趁他睡了,偷偷翻開他的書,坐在一張小闆凳上,湊着幽幽曳曳的火光,努力辨别那些字迹的形狀。
四下無人時,秦小虎便跟着姚常壽學幾字,他們隔年出生,卻隻差月餘,姚常壽年長秦小虎一歲,卻處處不如他,不如他習武有天賦,也不如他性格穩重,偏隻有讀書,是秦小虎不會的,姚常壽作為兄長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時常拿些咬文嚼字的東西來逗弄他。
五歲的時候秦小虎自己給自己開完了蒙,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各處都去學點,有時也向村尾的柳姐姐讨教,都是私下裡偷偷地,他知道姚大叔不喜歡他讀書。
筆墨紙硯是他碰不得的,字都識得,卻不會寫,有次姚大叔不在家,姚常壽教他在宣紙上寫自己的名字,寫得歪歪扭扭難看極了,夜裡被姚大叔發現,兩人都挨了頓打。
紙墨貴重,姚家早已非往昔富庶人家,秦小虎方五歲,地裡頂不上多少活,打獵還過早,尚在吃幹飯的年紀,姚常壽明年要去私塾,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姚家最困苦的就是這兩年,勒緊了褲腰帶也要供姚常壽讀書。
秦小虎挨完打,偷攥了一本姚常壽不愛看的書,躲去老林子裡哭鼻子,怕書頁濕了水,不敢哭得放縱,咬着嘴唇嗚咽了兩聲,默默把眼淚擦了。
他是老虎堆裡撿來的,所以叫秦小虎,這名字他壓根不喜歡,住在村前的小石頭,名叫陸石堅,陸家無人識字,他爹走了幾十裡路,去了隔壁縣,請有學問的舅老爺給他取了名。
秦小虎抹幹淨眼淚,眼眶依舊紅紅的,他翻開那本書,最喜歡的便是那一句:
君不見沉沉海底生珊瑚,曆曆天上種白榆。
那日,他私下給自己改了名字,叫秦白榆。
無人知道他的名字,那張揉成一團的宣紙和掌心數十條紅痕,伴随秦小虎這三字消散在過往。
姚常壽去私塾後,秦白榆看書的機會就少了,他專注于習武,七歲那年,他跟随姚大叔進山,學習捕獵技巧,一晃十年,十七歲之後,他經常獨自進山,每次兩三個月,次次滿載而歸,深山裡隻有他看不上的野獸,沒有他蹲守不到的獵物,村民戲稱他為萬山之王,姚常壽的束脩銀子也都是靠秦白榆打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