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白榆與慕容長天談過之後,讓人把姚常壽單獨請去雅間說話。
姚常壽許是沒想到秦白榆就在這裡,進門時畏畏縮縮,眼神不敢擡起,直到秦白榆歎氣,喊了聲大哥,他方如夢初醒般揚起臉,眼眶倏地就紅了,眼淚淌了滿臉。
“大哥,怎麼回事,你怎會在此處?”秦白榆拉他坐下,為他沏茶,“你先喝口茶,我讓人拿些飯菜來。”
倒完茶後他坐下,又問:“義父如今在何處?”
“我與爹走散了。”姚常壽哽咽道,“周羨歲派人把三殿下給殺了。”
秦白榆倏地一驚,“太傅?”
姚常壽點頭:“我們将三殿下送至江北洲,進城前被周羨歲派來的人攔下,他們直接抹了殿下的脖子,我擔心你的安危,幾番周折後得知你來了虞國,我想來找你,爹爹......總之我們起了些紛争,後來就走散了。”
秦白榆揣摩了一會兒,問:“大哥,你怎會與靖安侯夫人在一道?”
姚常壽愣愣道:“方才有官兵追我,我逃跑路上不慎撞到了那位夫人,夫人好心,便帶我進來躲躲,我也不知她是誰。”
“原來如此。”
“你呢,小虎,這一年來,你過得如何?”
“我進宮後,太傅擇我頂替殿下的身份,代他出使虞國,虞國國君身子不大好,不曾為難我什麼,我如今住在慕容将軍府上,一切都安好。”秦白榆初來時也曾受過些冷眼,都是些見風使舵的家夥,倒也不曾見過什麼真格的。
姚常壽一把握住他的手,急切道:“小虎,咱們逃走吧,這裡的事情與咱們何幹,爹爹此次臨危受命,無非也是想搏一把,想我出人頭地,可事與願違,咱們沒有後路了。”
秦白榆把手抽回來,說道:“大哥,我如今受慕容将軍照顧,我若是一走了解,國君會治他的罪,缙國與虞國之間也會産生多餘的沖突。”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輕微卻又染着一絲笑意,“即便我不是秦雲舞,我也不打算回去山裡,我想留下。”
姚常壽神色慌亂,血氣上湧,整張臉漲成了不自然的紫紅色。
秦白榆又道:“我請将軍幫忙,先為你找一處容身之所,三殿下的事情蹊跷,此事待從長計議,大哥你先将養身體,義父的下落也請将軍幫忙探查。”
姚常壽欲言又止道:“這位将軍信得過嗎?”
秦白榆眼神赤忱道:“你若是信得過我,便要信得過他。”
姚常壽不再多說什麼,眼下并無第二條路可走,至少他把人找回來了。
慕容長天讓人給姚常壽套了件鬥篷,從後門離開,坐馬車送往郊外别院,靖安侯夫人另派人護送回家。
秦白榆沒什麼心思再去看燈會,事情告一段落後,坐上了回程的馬車。
慕容長天見他陰沉着臉,用腳尖蹭他一下,問:“在擔心你義父?”
“我義父武功高強,性格謹慎,我倒是不擔心他遇險。”秦白榆輕歎道,“隻是我有幾處地方想不明白。”
慕容長天道:“周羨歲要殺秦雲舞其實不難理解,真的秦雲舞死了,你這個假的就坐實了。”
“非也,不是這件事。”秦白榆沉吟道,“如今周羨歲在缙國一手遮天,可大哥進了你們虞國的皇城,卻仍被追捕,這意味了什麼?”
慕容長天沉聲道:“意味着,周羨歲的手已經伸進了我虞國的朝堂。”
秦白榆沉默片刻,緩聲道:“又或者,我這質子還有其他用途。”
他一時半刻想不明白,悶歎一聲,甩甩腦袋不再多想。
慕容長天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坐到他邊上來,呼吸噴灑在他臉龐上,低聲問道:“你這青梅竹馬的大哥,瞧着樣貌還好,你們方才還說什麼了?”
“你不是在門口偷聽嗎?”
“什麼叫偷聽?哪處不是我的地盤,我站那兒聽聽怎麼了?”
秦白榆懶得和他理論,左右都是要縱着他的性情來,順着毛摸他才聽話。
慕容長天環緊他的腰,拱他的脖子,嘀咕道:“明日中秋宮宴,又不得與你親近,今日原是要與你花前月下,生生被擾沒了。”
“這月亮又沒從天上掉下來,回府裡再看也是一樣的。”秦白榆調笑道,“賞月,吃酒,再聽将軍撫一曲流水迢迢。”
慕容長天哼笑一聲,“牙尖嘴利!”
*
中秋那日,慕容長天趕早出了門,回輔國公府拜見兄長,慕容家的親戚中午在輔國公府吃一頓團圓飯,夜裡國君賜宴,慕容長天與輔國公慕容翎入宮赴宴,‘秦雲舞’亦在受邀之列。
午膳後,伴夏打水,伺候秦白榆焚香沐浴,更衣後,他坐去妝奁前,由伴夏替他梳頭。
案前擺着一頂和田玉發冠,成色通透,乃是上等的玉石,周側又擺了幾串十八籽手钏,成色都是極好的,從前有宮人教過秦白榆辨認珠玉石器,他雖非行家,卻也看得出這些飾物價值不菲。
“哪裡來的?”秦白榆指了指那發冠。
伴夏道:“中秋日前将軍叫人拿來的,還有不少在箱籠裡,奴才挑了一些出來,與殿下妝點。”
秦白榆略一思考,說道:“放回去吧,把從缙國帶來的那些拿出來用。”
“可是。”伴夏扭捏道,“咱們來了一年了,來來去去就是那幾件,殿下金尊玉貴,怎好總用那些舊了的飾物。”
秦白榆含笑道:“我又不是真的殿下。”
伴夏沉默少頃,眼淚汪汪道:“可若是真的殿下在此處,就得吃苦了。”
秦白榆輕輕歎氣,“放回去吧,往後将軍送來的東西,不許示于人前。”
伴夏低聲抱怨:“那還有什麼意思。”
秦白榆不再多說,從銅鏡裡凝視他離去的背影,伴夏突然轉過身來,臉色沉沉看向秦白榆的後腦勺,兩人猝不及防在銅鏡裡對上了視線,伴夏似有慌張,轉瞬又笑起,連忙去換。
收拾妥當後,秦白榆坐上去宮裡的馬車,距離開席尚有一段時辰,秦白榆被請去花園稍作休息,除他之外,庭院裡還有許多其他達官顯貴、皇親國戚,來此大半年,秦白榆甚少露面,并不與人交際,旁人也礙于他缙國皇子的身份,極少與他攀談,他便獨自坐在涼亭一角,飲一杯秋日裡的白霧茶。
虞國國力強盛,黨派之争極是複雜,慕容長天手握重兵,在朝中的處境更是微妙,他自然沒有謀反稱帝之心,但旁人未必這麼想,包括其兄長在内,許多彎彎繞繞的心思難以闡述,國君身體日益衰落,朝堂局勢就像繃緊了的琴弦,随時會斷裂開。
作為缙國送來的質子,秦白榆的形勢也變得微妙起來,如今想來,國君安排他住在慕容長天府上,背後未必沒有深意。
秦白榆望着花園一角,暗自出神,未覺身後有女子靠近,直到幽蘭香氣抹鼻,他方驚覺清醒,像被猛獸圍困的獵物,本能令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麼多年來,他很少有失去警惕的時候。
女子見他驚吓,退卻一步,從容笑道:“妾身紀氏見過殿下。”
女子貌美端莊,眉目柔和,衣着打扮素淨雅緻,昨日秦白榆匆匆一瞥,已見過她,她是靖安侯夫人,名紀芳茉。
秦白榆察覺她有意接近,便與她寒暄了幾句。
紀芳茉問道:“昨日那名年輕人,後來如何了?我瞧他倒不像什麼奸佞匪類。”
秦白榆道:“昨夜慕容将軍帶我出門見識虞國風土人情,我多飲了幾杯,暈暈乎乎的,後來如何,恐怕還要問過慕容将軍才知道。”
紀芳茉眼底密布憂愁,藏不住半點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