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白榆便問:“夫人怎麼關心起此等小事來了?”
紀芳茉遲疑片刻,從袖中拿出一枚指節大的吊墜,是一枚黃金打造的小葫蘆,蒙塵黯淡,上頭隐約有個秦字。
秦白榆倏地一愣,那是他出生時戴在脖子裡的金墜子,金飾貴重,姚大叔便替他保管,多年來一直未回到他手中。
紀芳茉道:“昨日不慎撞到那孩子,他掉了這枚墜子,我想親自還給他。”
“原來如此。”秦白榆靜默了片刻,笑說,“不如由我拿去給慕容将軍,讓他轉交。”
紀芳茉猛地縮回手,慌忙無措道:“還是我自己來吧,傳來傳去,怕是弄錯了。”
秦白榆頗有些差異,不遠處靖安侯匆匆而來,扶住紀芳茉的後腰,柔聲道:“夫人,你怎麼跑這裡來了,涼亭裡風大,仔細着涼。”
“我沒事。”紀芳茉收起金墜子,眼神柔和道,“我們回去吧。”
靖安侯向秦白榆颔首示意,閑聊幾句後帶着夫人離去。
秦白榆望着兩人攜手離去的背影出神,他獨自站在寒風裡,秋風吹不散他心頭的寂寥,諸多的疑問盤旋在他腦海。
*
夜深時,秦白榆湊着兩盞燭火,洋洋灑灑寫了十餘張宣紙,從前字迹不堪入目,如今初現遒勁,他向來是無師自通,讀書是,習字是,愛人卻不是,他走在混沌路上,找不到前方的路。
中秋宮宴之後,秦白榆托慕容長天打探紀芳茉的出身,幾番周折後才知,紀芳茉原出生世族,是昔日太子妃人選,二十三年前,太子行宮遇刺,宣帝登基,紀氏一族滿門抄斬,紀芳茉叛逃至虞國,數年後嫁予靖安侯為妻。
這種敏銳的洞察力除了捕獵之外,大多數時候并不讓人愉悅,秦白榆捕捉到了真相,他被徹底帶入了宿命的漩渦。
他是先太子與紀芳茉之子,如今在虞國為質子,是陰差陽錯還是太傅刻意為之?他該以怎樣的心情去面對紀芳茉?他與慕容長天之間又會陷入何種境況。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場博弈裡承擔了何種角色,他甚至不能與紀芳茉相認,不能讓任何人察覺到他的異常。
秋末驚雷漫天,天生異相,非是好兆頭。
燭火被風打得搖曳,映在牆上好似魑魅魍魉,慕容長天忽然而至,高大的身軀擋住了那面牆,也蓋住了那些鬼魅的暗影,他彎下腰,按住秦白榆手背,輕聲道:“夜深了,歇着吧。”
秦白榆擱下毛筆,悶聲道:“将軍,我頭疼。”
“頭疼你還寫?”慕容長天将他抄抱起來,大步往床榻走去。
“就是頭疼。”秦白榆側躺在枕上,慕容長天以别扭的姿勢替他按揉頭部穴道。
秦白榆翻了個身,壓住慕容長天一條胳膊,腦袋埋進了他胸膛,慕容長天轉而摟住了他的後背,輕輕地拍打撫摸,柔聲哄道:“睡醒就不疼了,乖乖睡吧。”
潮濕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他聽見秦白榆低聲啜泣的聲音,聲音悶在喉嚨裡,從咬住的嘴唇裡洩出一縷,又很快咽回去,隻有肩膀輕微顫抖。
十月裡的某一天,靖安侯夫人突然來訪,帶了一份自己制作的桂花糕,說是要給秦白榆嘗嘗,她本是缙國人,拜見缙國殿下也實屬平常。
慕容長天不在府裡,茶廳空着,秦白榆便請紀芳茉去那裡見面。
兩人各懷心事,默默喝了一盞茶,秦白榆端不住架子,露了怯,總是用餘光偷偷打量她,咬着那塊桂花糕的時候,忽然又想起諸多年前的事情,他少時貪吃,義母未過世的時候,也曾央着她要這要那,義母雖節儉,偶爾下山也會買些糕點回來,讓他與義兄分着吃。
姚家從前富貴,那些軟糯香甜的糕點,義父從小都是吃膩了的,便覺得他與義兄貪嘴貪舌,各打了十下手心,後來義母過世,他也逐日年長,再也沒有從前那份欲念,日子也逐漸過得囫囵無趣。
秦白榆知道紀芳茉今日為何而來,一盞茶後,便聽紀芳茉随意一般問起:“那日的年輕人,如今不知怎麼樣了。”
秦白榆慢條斯理地說:“夫人放心,那人名叫姚常壽,與逃犯長得相似,實則乃良民,官府弄錯了,那日他驚慌失措才會逃跑,如今已經安頓下來了。”
紀芳茉悄悄籲了口氣。
秦白榆壓住翹起的唇角,說道:“夫人好似與那位年輕人十分投緣。”
紀芳茉來時已經想好了措辭,聞言含笑道:“聽口音像是同鄉,自然投緣些,殿下見笑了。”她遲緩少頃,又問,“不知道那位姚兄弟現在何處?”
秦白榆道:“眼下不知慕容将軍将其安頓在何處,不如夫人改日再來,我問過之後告訴夫人。”
“如此甚好。”紀芳茉笑容揚起,“改日我做幾道家鄉菜,請殿下賞臉品嘗。”
秦白榆含笑點頭。
送走紀芳茉後,秦白榆提着半盒桂花糕,讓人備了幾道小菜,往郊外别苑去。
姚常壽在那裡待了兩月,早已苦不堪言,見秦白榆來探望他,整個人松懈下來,扔了手裡的書卷,起身去揭食盒的蓋子。
“可有爹爹的下落?”
秦白榆搖頭:“義父是暗衛出身,身手比你我都好,要找他不容易。”
“這可怎麼辦,找不到爹爹下落,缙國和虞國同時通緝我,我哪裡也不能去,可真是愁死我了。”姚常壽長長歎氣,眉頭擰了起來。
秦白榆把菜端出來,“從前你閉門讀書,也是哪裡都去不得,如今怎麼就坐不住了?”
姚常壽張了張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秦白榆把筷子塞給他,“先吃飯吧。”
姚常壽哀歎,悶頭吃了兩口菜。
秦白榆未束冠,像從前那般紮了高馬尾,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姚常壽不經意間瞥了一眼,瞧見他側頸處有一團紅痕,虛掩在衣襟下,随着伸筷的動作若隐若現。
姚常壽在書院裡長了不少見識,知道那是什麼,他霎時間目眦欲裂,筷子落了地,眼神兇狠又血紅。
秦白榆側過頭,微蹙起眉來。
姚常壽喉頭哽咽道:“怪不得你不願意跟我離開,是誰?是不是慕容長天!是不是他逼你!”
秦白榆平靜又淡然道:“是我心悅于他,百般親近他,我與将軍已許下山盟海誓,此生不相離。”
“小虎!不是這樣的!”姚常壽雙手發顫,“你清醒些,這些權貴不是我們得罪得起的,你想想我們現在是什麼處境,如果不是因為爹爹心軟,答應範珣大人請求,我們也不至于淪落至此,慕容長天是什麼人,虞國國君都要忌他三分,你怎敢與他為伍!”
秦白榆合了一下眼睛,歎息道:“大哥,你為何不明白,義父并非是心軟,他之所以放手一搏,是為了你的前程,是為了姚家門楣,事已至此,與其擔心我,大哥不如先想清楚,自己待如何,我今日先回去了。”
姚常壽掃走桌上飯菜,放聲痛哭。
秦白榆充耳不聞,腳步沉重往外走去。
庭院前,慕容長天已經進了門,雙手負在身後,腳步踟蹰,見秦白榆出來,闆着臉說:“我推了好幾位大人的邀約,趕早回來陪你,你倒是好,跑來這裡與那小子飲酒!”
“我不曾飲酒。”秦白榆嘴角抿了點笑,走近後揚起臉,阖着眼睛道,“将軍不信嘗嘗?”
慕容長天冷哼一聲,俯身咬他的嘴唇,又一把将他扛在肩頭,怒道:“回去再教訓你!”
“無理取鬧!放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