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慕容長天隔着濕潤的薄紗吻他,銜去他面頰的淚,低啞道,“不哭。”
秦白榆微微側過臉,躲開他的親吻。
慕容長天握住他的手,牽着他往回走。
屋裡沒有點燈,秦白榆方才已經睡下,慕容長天将他抱到膝上,擡手揭去面紗,幽深月光下,疤痕如蜈蚣匍匐,随着他動作閃躲,像是活過來一般,蜿蜒爬行。
“疼嗎?”
秦白榆搖頭,趴去他肩上,慢聲問道:“其他人呢?”
慕容長天手一頓,轉瞬又輕撫起他的頭發,“初進山時逃了一些,其餘不回來了。”
秦白榆想看他的臉,卻又羞于見他,幾次想擡頭,最終又趴了回去,悶悶地說:“城裡如今亂糟糟的,國君似是裝病,你大哥又作壁上觀,平陽王暴虐,我們不欲歸順他,這些年争鬥不休。”
慕容長天靜默不語,聽他絮絮說來,隻反複用掌心撫弄他的後背。
他說了半夜,不知何時睡去,天明時慕容長天已不再屋内,仿佛一場春秋大夢,醒來又歸于原位。
枕頭底下的冊子不知去向,侍從來報,将軍受诏入宮,已經走了。
秦白榆這才清醒過來,連忙讓人打水沐浴更衣,昨夜他說了半宿的話,慕容長天卻惜字如金,當時腦袋糊塗了,如今再想,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而此時慕容長天已經入宮,禦書房内,國君還未出現,他大步雷霆走入殿内,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徑直走向龍椅,撩起袍子坐了下去。
奴才們吓得渾身發抖,跌撞着往外去禀報。
國君此刻已走至門外,他仍作出病态,由内侍攙扶着向前,直至他見到龍椅上的慕容長天,帝王雷霆震怒,瞠目欲裂,怒視慕容長天,厲聲道:“放肆!放肆至極!”
慕容長天一揮手,玉玺連帶着文房四寶砸在了地上,語調卻平淡如水,“你任由朱俸賢欺辱我夫人,你違背了承諾。”
“朕予你沒有承諾可言!”國君負手道,“你留下三十萬兵馬都護不住他,這能怪誰?隻能怪你餘威不足,軍心潰散,慕容長天,你走得太久了。”
慕容長天微阖上眼,淡聲道:“争論毫無意義,你龍氣已盡,陛下,”他忽然睜開眼,眼泛精光,“你被清算了。”
風刃自掌心而出,削斷了國君的脖頸,在驚叫聲中,頭顱滾落在地,鮮血四濺,慕容長天自高處走下,提起頭顱散發,逐步向外走去。
那一日,他挨家挨戶去提人,名冊之人無一幸免,長街之上,鮮血鋪就了一條路,血濺龍淵,沉寂了三十載的無名氏重現于世,麻木的心激不起一點波瀾,他攜滿身鮮血去往路的盡頭,他斬斷了将軍府的匾額,擊碎了門口兩座石獅子,功成名遂護不住他的心上人,他們反複被卷入權力旋渦中,經曆一場又一場的試煉。
皇城大亂,昔日袖手旁觀的慕容翎在此刻挺身而出,似臨危受命,控制住朝堂勢力,高調躍于人前。
城郊軍攻入皇城,幾波勢力僵持不下,慕容長天被關押于将軍府,聽候新帝發落。
皇城裡人仰馬翻,亂作一團,慕容長天仰躺在浴桶裡,舒舒服服沐浴,秦白榆拿手舀着水,氣急敗壞道:“你怎麼這麼沖動?”
“不破不立。”慕容長天握住他的手,啄吻他的指尖,輕笑問道,“夫人可想當皇後?”
秦白榆愣了半晌,搖搖頭說:“我想回山裡去。”
慕容長天靜靜看着他,颔首道:“好。”
“慕容翎終是熬到了這個機會,既不必被罵亂臣賊子,又能得償所願,就差最後一步了。”秦白榆說。
慕容長天應了一聲,緩聲道:“我不做,那便讓他吧。”
“待他登上帝位,下一步就要對付你了。”
慕容長天道:“他若君臨天下,隻需對付我一個,昔日那些同僚,與他牽牽絆絆都有關聯,想必不會太為難,且他這人好面子。”他頓了頓又說,“誰當皇帝都一樣,逃不過那些爾虞我詐。”
秦白榆摸了摸他的臉,話鋒一轉道:“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那林子奇詭妖邪,我肉體凡胎,總是難扛些。”慕容長天苦笑道,“下一次不會了。”
“還有下一次?”秦白榆氣惱道,“仙藥找到了嗎?”
慕容長天擒住他的手,貼吻他的掌心,呢喃道:“沒有,這世上,沒有長生不老藥。”
來年的春天,慕容翎正式登基為帝,而這城中一呼百應的仍是慕容長天,在他歸來之後,昔日潰散的人心再次傾斜于他,新帝如鲠在喉,寝食難安。
兩年後,兆國發兵邊境,慕容長天受命鎮壓,終如國君所願,他戰死沙場,一将功成萬骨骷,為國效力十六載,在而立之年走到終結。
慕容長天辭世後,将軍府燃起一場燎原烈火,秦白榆于火中長眠,傳言說,這場火出自國君之手,為斬草除根,為趕盡殺絕,也有傳言說,秦白榆為夫殉情,自焚而亡。
再後來傳言盡淡,将軍不再是将軍,質子不再是質子,他們從轟轟烈烈的傳說變成了曆史裡虛構的人物,消散在亘古之中。
在被遺忘的曆史中,于某個月夜,有人挖出了那具燒焦的屍骨,他跨越輪回而來,在未盡的忏悔裡,以執念為餌,重新灌溉荊棘,束縛自己,刺傷他人。
*
秦白榆背着簍筐進門,鐮刀挂去牆上,竹簍堆在門邊上,舀一捧水洗手。
飯菜已經做好,煎了兩隻雞蛋,臘肉炒菜,絲瓜湯,并兩碗米飯。
慕容長天正往桌上擺碗筷,秦白榆搓搓手,笑道:“沒成想,我們将軍大人還會下廚。”
慕容長天從善如流道:“從軍時,也在夥房幹過一陣。”
秦白榆并不深究,應了一聲坐下吃飯。
慕容長天往他碗裡夾菜,眼神朝門口努了努,問:“那筐草是什麼?”
“食餌草,燒過之後灑在雞棚外,夜裡黃鼠狼就不會來偷雞吃。”
慕容長天點點頭,兩人吃過飯把碗洗了,攜着手在木屋附近踱步,遠處群山險峻,黃昏落下,似金箔覆蓋山巒,光線比白日更耀眼。
秦白榆問道:“在山上住了幾個月,可還适應?”
慕容長天一把将他豎抱起,笑意濃濃道:“這天地間隻你我二人,這般神仙日子,何處去求?”
說起這個,秦白榆臉色微變,闆起臉說:“落落跟着起辛去遊曆,不知現下何處。”
“他死纏爛打非要跟着我,走得好,走得妙!管他作甚!”
“他瞧着四五歲了,非說自己隻有半歲大,許是腦袋瓜子不頂用,你倒也放心。”
“放心,放心得很,他愛去哪兒去哪兒,與咱們無關。”慕容長天忍俊不禁,親親他的嘴唇,“胡思亂想!”
秦白榆環住他的脖子,掙了一下,“放我下來吧。”
慕容長天沒肯放,抱着他回屋裡去,就勢坐到了床邊上,從木櫃上拿過一隻小瓷罐,挖出一勺藥膏,“來,我替你擦藥。”
慕容長天從龍城帶回來的草藥,讓太醫調配之後,塗了兩年,疤痕逐漸消退。
秦白榆透過銅鏡看向自己的臉,疤痕雖已褪得七七八八,隻是他原本就膚白,留了些粉色的印子,粉粉白白難看得很。
慕容長天擦完藥膏又去親他,秦白榆撥開他的臉,拿起瓷罐,放在鼻前聞了聞,“聞起來和一般的香膏也無甚差别。”
慕容長天知他聰慧,隻是這藥膏快要見底,又住在這人煙罕至的深山老林裡,任他如何懷疑,也難有下文。
秦白榆瓷罐放回去,笑說:“待過陣子,我帶你進山狩獵,然後下山去鎮子上玩兩日。”
“好啊。”慕容長天蹭着他的肩窩,撒嬌般說,“往後,我可就靠夫人養活了。”
“那你還不快喊聲夫君來聽聽?”
“夫君?”慕容長天握着他的腰,一個翻身将他壓在身下,冷笑道,“長夜漫漫,你且等着吧!”
“食餌草還沒燒!”秦白榆一腳把他踹下床,肅穆道,“去燒草!”
慕容長天爬回床上,讨好着說:“就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