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聖地吧!你将獲得救贖,你的罪孽将被清洗…”
随軍走的是一位瘋瘋癫癫,衣衫褴褛的修士。他的頭上剃着粗糙的花環剃發,露出一塊醜陋蒼白的頭頂皮膚。那張幹巴巴的嘴裡念叨着含糊不清的拉丁語。在匈牙利的小村子沒幾個人聽得懂,但亞科夫學過拉丁語,知道這人說的什麼。
亞科夫從來不信這些話。他是不信神的。無論是法蘭克人和拜占庭人的神,撒拉遜人和埃及人的神,還是希伯來人的神,隻要是神,他一概不信,仿佛他天生就痛恨這些高高在上、舉足輕重的事物。亞科夫也絕不肯認為自己有罪孽。不信神便無原罪,而沒有罪孽的人又不需要神,這是個完美的閉環!肯自認罪孽的人們必定沒有好下場,像自己鑽進套裡的傻牲口。瞧瞧他身邊,那神虔誠的仆人,已經滿口胡話,惹人厭煩,卻又堅稱“是在以苦行修身,以貼近聖人與神明的意志”。這太可笑了。照這樣說,愈虔誠的人愈是受難,這算哪門子光輝偉大的神?
每當他們路過一個村莊,那些年歲較長的,尚保有幾十年前記憶的村民們,隻要遠遠瞧見他們的隊伍,便将家中壯年孩子都拉進屋去,拽嚴房門,毫不掩飾那漫溢的厭惡之情。他們知道并記得十字軍都是些什麼人。有些膽大的老人,爬到自家房頂上,對着那唠叨聒噪的修士扔石頭,還朝他們腳下吐口水。
而現在這村莊還算友好,隻是個蹩腳的小醜似的吟遊詩人,打從小路上起便一直圍着他們,邊吹笛子邊唱吸血鬼的恐怖故事,還腆着臉伸出帽子來要錢。可隊伍裡的人太窮了,一個銅闆也不扔給他。“你們這樣要被詛咒的!”他氣憤地叫起來。“你們今晚就要被吸血鬼吸幹了血,靈魂被奪去,不得上天堂!”
“這真是瘋了,全瘋了。”那精神失常的修士聽了,忽然眼神清明地說。随即,他跟着那吟遊詩人頭也不回地離開,再不見了。
亞科夫才懶得去找他。他巴不得這些騙子都從他眼皮底下消失。
他正藏在一支不滿二十人的隊伍中——在這些不歡迎十字軍的村莊中,能湊夠這人數已經蠻不容易——他們正跟着一位騎着馬的人在風雪中艱難跋涉。冬季的特蘭西瓦尼亞寒冷異常,叫亞科夫想起他多年以前在北方故鄉度過的日子。這裡是高原,他們在爬山,雪片飄得越來越厚實。隊伍中的人們顯然幾天前還是貧民。他們隻在肩膀上繡着十字,穿着粗亞麻和粗制毛皮外套和鬥篷,扛不住寒風,手裡拿着自家草叉、鋤頭和連枷,關節凍得吱嘎作響。但他們不停下腳步。
在這隊伍中也許真有人為了信仰啟程的。但亞科夫清楚實際情況。他們要麼是家道中落,在戰亂中失了田地,沒了生計;要麼就是為了去東方尋找揚名立萬的機會,幻想自己也能出人頭地。這都不算十分光彩的理由,不得不用信仰粉飾一下。
亞科夫與每個人都不同,他在這隊伍中鶴立雞群地高大。他将自己斯拉夫人的臉龐藏在一個鐵皮頭盔下,穿着一身昂貴的鎖子甲。鎖子甲外面有個用皮帶紮好的白色罩袍,上面畫着個紅色十字。在它手腳處,還帶有金屬外殼、皮革内襯的手甲和靴子。現在亞科夫若是打人一拳或踹人一腳,必将那人的皮肉都用鐵片削下來一些。這樣一身行頭拿去賣,能在村莊裡換兩塊地,帶牲畜和棚屋——但這行頭不是亞科夫的。
可悲又野蠻的斯拉夫人在幾個時辰前還一無所有。這是他從别人身上扒下搶來的。那窩囊的人現在已經被他砸爛了臉,光秃秃的屍體被扔在某條冰冷的小河邊。亞科夫回憶着,他襲擊的人應該是個騎士。可見騎士落了單,沒騎在馬上,又無警惕的時候,哪怕他高大威猛,哪怕他腰上拴着把淬火抛光過的長劍,也擋不下一個餓了一天的強盜突如其來的偷襲——現在那劍也歸了亞科夫。亞科夫對這把劍愛不釋手,總拿在手裡把玩,便發現它不止裝飾華麗,還配重奇巧,拿在手裡機靈輕便。這可不是他以前能随便從戰場屍體上偷回來的玩意。這把劍的劍柄是雕了花,刻了字的,頂端還鑲了顆透光的小巧紅寶石,陽光一照閃閃發光。它配着個漂亮得體的劍鞘,用打孔鑽花的皮革做的。将它連着皮帶拴在腰上,就能神氣得宛如将軍或領主。皮革上也刻着字,和劍柄上一樣的,可亞科夫不認識那是什麼語言,自然也讀不出它的意思。這也許是那騎士的家族姓氏,亞科夫想,他自己沒有姓氏,于是這姓氏也是他的了——
“紮什奇特尼科夫大人。”一個愣頭愣腦的年輕人小跑着沖到亞科夫面前,他凍得縮手縮腳,露在袖口外面的手脖子皲裂發紅。“費倫茨神父在叫您呢。”
亞科夫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臉還好好被鐵皮面罩蓋着,便故作鎮定,随他去馬前。
他邁着沉重的步伐踩那滑溜溜的地。在山下時,雪落到地上就化進泥裡。等上了山,雪花便抱團結成綿密的冰,讓路面變得髒兮兮灰蒙蒙的,又坑坑窪窪的。亞科夫的腳凍僵了,泥水灌進鞋裡,讓腳趾頭非常難受地粘連在一起。
騎在馬上領隊的人看起來年近耄耋,正是費倫茨神父。亞科夫想,那年輕人該是神父的侍童。他擡起頭看馬上的人,看那衣着華貴,背後垂着兩根金線繡的绶帶的老頭子。一張垂順的白色大鬥篷從他肩膀上垂下,一直披到馬屁股上。可惜他還是被凍得瑟瑟發抖,不得不把脖子堆進昂貴卻不擋風的衣領裡,露在外面的耳朵紅得發硬。亞科夫一見到這種地位高尚的人落得可憐兮兮的情景,便沒由頭地感到心中暢快,想嘲笑他們。
但他是個冒牌貨,還不能暴露。于是他隻靜靜地等這神父說話。
“紮什奇特尼科夫大人,我很抱歉,我們好像走錯了路,不該上山來的。”費倫茨神父用拉丁語說。那口标準的卷舌音即使被寒風打亂,也仍不失教養。
亞科夫想,我并不知道這群人原先該走哪條路。不過如果今夜這位費倫茨神父被凍死在這裡,我就能偷這匹馬走了。這真是匹好馬,通體棗紅,長着黑色的鬃毛。亞科夫猜,它該是匹諾曼馬,又高又大又重,正适合他這樣也又高又大又重的人。要不是想要這匹馬,他早該搶到鎖子甲後就藏起來,幹嘛還跟着隊伍爬上山來受苦?
但他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