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随着卡蜜拉飄蕩的衣裙拖尾與手中的燭光前進。人群竊竊私語,侍童追在最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夫人聊天,看來想要炫耀些自己的禮貌與學識,畢竟隊伍中的粗人都不會說高貴的拉丁語。亞科夫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們後面,将費倫茨神父背在背上。老人輕得像一隻貓。亞科夫想,他可能是在外面被凍壞了手腳,再緩不過來了。
這亞科夫不願稱之為城堡的宅邸,遠比外表看起來要大而複雜,且并不規整對稱,貌似并沒人仔細規劃過,隻呈現着一種反複增删又改建的混亂布局。他們經過一條又一條相似的石頭走廊,腳步的回聲越來越深遠。起初亞科夫嘗試着去記憶——他還沒放棄偷了馬就離開的主意,如果後半夜的風雪小些,也許這計劃尚有實行的可能——但很快他就忘記了方向,分不清大廳和大門都在哪邊了。亞科夫懷疑,卡蜜拉夫人在故意繞暈他們。她正和那年輕侍童有說有笑地交談,看起來心情不錯,仿佛這群臭哄哄髒兮兮的來訪者們從沒有把她精緻華美的大廳搞得滿是雪泥和臭氣。
“你多大了?”她嗓音輕快地笑着問。她一笑,嘴唇兩邊就陷出兩個弧度精巧的溝,讓她看起來像某種惹人喜愛的小動物。
“我18歲。我叫彼得!”那侍童被她的笑容惹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我從14歲起就做費倫茨神父的侍童了,之前都在修道院做修士。”
“是嗎,你和我的最小的兒子一般大。”卡蜜拉說。“說來巧了,今天就是他的18歲生日。”
這純是胡扯。亞科夫默默地想,卡蜜拉夫人看起來不像18年前生過孩子的年齡。她說的也許是她某一任大她許多的丈夫的過繼子女,這些貴族總是這樣關系混亂。
“那我們豈不是來的不巧!”侍童緊張地縮起手來。
“不,你們來的正巧呢。”卡蜜拉優雅地、淡淡地、叫人聽不出情緒地說。“是這裡了。”
她推開門——那動作十分輕盈,亞科夫幾乎看不清她的手是不是真的觸到了門闆,并注意到她的指甲是黑色的,又尖又長——裡面是個擺着幾張床的大房間,中間有個烤火的地方,裡面已經放好了木柴,火焰讓整個房間都暖烘烘的。“真抱歉,我這沒有足夠的床。”她笑着說。“你們待會可以到大廳來,我想要對客人表達些誠意,尤其今天又是尤比的生日。”
“尤比?”侍童問。“這一定是您最小的兒子的名字。”
一提及這個名字,卡蜜拉的臉上便浮現出一種沉醉的幸福來。在這種幸福的感染下,她周身萦繞着的,那股冰冷孤寂的寒意都短暫地消融片刻。“你說的對。”她的眼角又彎彎地折起來,現出笑意,将那些遍布眼球的紅血絲都藏住。“在這休息一下吧。我稍後回來。”
說完,她又理了一下那頭亂蓬蓬的長發,便出門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後。
侍童像是有什麼話沒來得及說,忽然追到門口,卻愣住了。
“怪了,她不見了。”他喃喃自語。“我還想把我的外套給她呢。她看起來真冷。”
亞科夫正将費倫茨神父拖到床上去。這神父還是不停地流淚,渾濁的淚水順着他眼角臉頰的褶皺淌下來。“神抛棄我了,神抛棄我了。”他小聲地,念經似的叨個不停。亞科夫懶得理他,隻将沾沾自喜的侍童拽到床邊去。“看看他的手腳什麼顔色。要是沒變紫,就把他放在火邊暖和。”亞科夫低聲地,蘊着怒氣說。“别讓我做你的活。”一邊說,亞科夫一邊轉身便出門去。
“哎,那您要去哪呢!”侍童忿忿不平地抱怨。
“我也餓了,小子。我還滴水未進呢。”亞科夫将手放在劍柄上。“别管我,做你自己的事。”
他順了根火把,甩上門,立刻逃開了。
話當然是假的,雖然亞科夫的确是餓了。他扶着自己的頭盔,這冰冷的鐵皮東西叫他喘不過氣來。裡面剛剛灌滿了雪片,這會雪水正順着他脖子和頭發向下淌,将鎖子甲裡的羊毛夾層都弄濕了。他實在想把這頭盔摘下來。他必須避開人們。
他舉着火把,發現這偌大的宅邸中竟無一位仆人遊走,亞科夫懷疑這點,又感激這點。他覺得自己走出了足夠遠,在走廊裡拐了好幾個彎彎繞繞,到了個不認識的房間來。這裡看起來沒人,也沒聲音。牆上立着個擺火把的鐵架子,亞科夫便把手中的火把插進去。緊接着,他用雙手撐住這方正的鐵皮圓筒,努力向上拔。
頭掙出來的一刻亞科夫覺得自己的喉嚨和鼻腔都清爽起來。他大口地喘着氣,彎下腰來,又坐到地上,鎖子甲的部件叮叮當當地發出聲音。亞科夫将自己的後腦勺靠在牆上休息。他疲勞地想要閉上眼睛,卻發現對面有什麼東西在閃光。
他起身取了火把,湊近去看。
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這是一面水晶石手鏡,背面疊了銀,又鑲了鑽石,擺在個精美的鍍金架子上。據說這樣的鏡子隻有威尼斯能産,一小塊就能換十畝良田。亞科夫平生頭一次見到這東西。他驚訝地張着嘴,看那鏡面裡的自己。這面昂貴精美的鏡子能映出一切想要和不想要的細節,實在巧奪天工,令人歎服。可惜鏡中人的面龐,隻叫亞科夫感到厭煩。
亞科夫很久沒注意過自己的樣子了。他不喜歡自己的長相。不是指那些皺紋,邋裡邋遢的金色胡須和頭發,那些風吹日曬打磨來的傷痕——亞科夫痛恨自己的臉,隻因為這是張太過斯拉夫特色的臉,叫人一眼就能認出。他有雙狼似的淺藍色眼睛,和寬而長的鼻梁,雜亂無章的眉毛在突出的眉骨上長得很密。他想,此生的許多痛苦都是因為這張臉,這想法勾起一些痛苦的回憶。于是他隻草草一瞧,便撇開視線。
很快他注意到手鏡的旁邊還擺着兩枚金光燦燦的拜占特金币,便一聲不吭靜悄悄藏進手心裡。這要比易碎的鏡子實惠許多,也方便花出去,亞科夫想。
他舉着火把小心地漫步,想再找些值錢又方便攜帶的東西。他看到牆上挂着個昂貴的巨幅阿拉伯手編挂毯,五顔六色的規整花紋在火光下鮮豔醒目。亞科夫想,這東西估計也是價值連城的,但太重了沒法帶走。他的火把又探到一個精雕櫃子,裡面竟擺着一整套東方的瓷器茶具,被光一照,便從底下顯出一種透亮的青綠色,花紋在其中仿佛懸浮地布着。但這東西和鏡子一樣易碎,碎了便不值錢。亞科夫又走了一會,他看到一個落地的帶架子的盅,走近才發現是個镂空的爐子,裡面鋪着一層薄薄的香灰。哪怕在如此寒冷的夜晚,也還有隐隐的餘香散出來。可惜亞科夫也并不認得這是那種名貴的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