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比隻瞥了那畫一眼,就抑制不住地捂着肚子笑起來,差點翻倒在甲闆上。亞科夫強忍着笑意,從舒梅爾手中接過那張紙——上面畫的東西比起“鳍足”,更像一個醜陋發指的秃頂老頭人魚,正瞪着雙圓眼睛,張着副大鼻孔,神秘地沖着他笑。“我可從沒說過那東西會笑。”亞科夫皺着眉頭端詳這驚世大作,嘴角上下地抖。“…我講不明白,反正不像。”
“真是浪費我的時間,浪費我的紙筆!”舒梅爾從他手中搶過那紙胡亂藏進一沓裡,氣惱得滿面通紅,胡子梢搖來搖去。“都怪你講不明白!”
亞科夫終于也無法忍耐地笑出聲,連帶着舒梅爾也氣得笑了。三人的笑互相感染着,仿佛陽光更燦爛,空氣也更清新,仿佛他們現在正踏上堅固安全的巴别塔,一切苦難都暫時沉于水面之下。一大片烏雲般遮天蔽日的候鳥從他們頭頂飛過,成千上萬,難以計數。它們活潑地鳴叫,拍打翅膀,聲音攢作一群,吵鬧異常。他們的笑聲淹沒在噪音裡——亞科夫笑着,忽然餘光瞥到船頭。那棕色皮膚的閹人正立在那遠遠望着他們,像是透過他們看到了什麼其他東西。他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尤比從他身邊追着鳥跑到船頭去。“你瞧那鳥,它有張大嘴巴,像個皮革兜子似的!”他像有無窮無盡的精力與活力,仰着脖子在欄杆邊眺望。“快過來瞧啊,亞科夫!”
船的速度被放慢了,船艙内的槳手們不再奮力擺動手臂,隻叫乘風破浪的舷鈍鈍地在河中割開水面。亞科夫遠眺四周,一下便明白這是為什麼——河道已經寬到看不見盡頭,河水卷着的泥沙在這積成無數島嶼,長滿蘆葦與樹叢。那數不勝數的鳥們落在被河水分割得星羅棋布的河灘上,築巢求偶,捕獵休息。亞科夫也瞧見了尤比說的奇特鳥類,它們正圍成一圈,齊刷刷地擡起翅膀将兜似的嘴紮進水面下,叫恐慌的魚群鑽進自己的喉嚨。
“這簡直像鳥建的威尼斯。”舒梅爾望着這神奇景象感歎道。“這真是鳥的天堂。”
“鳥的天堂,船的墳場。”亞科夫的笑容早消失得一絲也不剩。“船會在這擱淺的。”
“你還懂這個?”舒梅爾驚訝地随他向船頭行。亞科夫沒去找尤比,而是氣勢洶洶徑直朝塞勒曼走去。二人身高與體格都相近,面對面逼緊,像馬上要打起架來。“這水路根本走不通。”亞科夫壓着嗓音說。“你事先沒瞧過地圖,探過航路?”
“這裡的地形年年有變。”塞勒曼承認了失誤,卻全不窘迫。“小心些也能過得去。”
“小心?”亞科夫指着那些茂密灘島。“島積到這樣高這樣多,水位早不夠船通行了!”
“那不是真的島,而是浮島。”塞勒曼卻笑着說。“水位夠船行,不過浮島會随水漂起,不被淹沒。船撞到上面,的确危險。”
浮島?亞科夫本能地不信。除了海怪圖志上虛構的怪物,他從沒見過真的浮島。而沒親眼見識過的東西他一概是不信的——可塞勒曼的話那樣不容置疑,熟悉而肯定,仿佛隻在讨論早餐吃下的魚肉與面包。亞科夫不情願地想,這人也許真見識廣博,經驗豐富。他張着嘴,想繼續反駁,可又實在不知如何發出質疑才好。
像看穿了亞科夫的心思似的,塞勒曼和藹地開口。“我正想叫小船下水,拉開那些浮島。”他笑起來,眼角堆起皺紋。“你能幫忙嗎?”
亞科夫忽然發現尤比與舒梅爾都已經圍在他身邊,期盼他的回答。他本想拒絕,可胸中一股小小的勝負欲叫他騎虎難下地煩躁。“…可以。”亞科夫不得不回答道。“給我派幾個人手。”
“我也要去!”尤比一聽他答應,眼睛立刻發亮地眨。“我幫你作希臘語翻譯!”
“在這呆着!”亞科夫氣得訓斥他。“你以為這是什麼好差事?”
“你的主人說的不無道理。”可塞勒曼卻說。“為何拒絕他,不叫他随心所欲呢?”
亞科夫沒想到這吸血鬼的忠實仆人竟持如此意見,一時啞口無言,思緒紛飛。亞科夫又瞧見尤比的臉——他的頭發貌似又長了一點,耳後的部分快落到肩膀上——看起來與一個月前那天真無知的貴族少爺已經有了細微差别。
“…除了翻譯,什麼都不許你做。”亞科夫轉過頭,俯身告誡他。“在船裡坐着,什麼也别摸别碰。明白了嗎?”
“我明白。”尤比開心地笑了,嘴角牽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塞勒曼派了三個希臘士兵與他們同行。五人乘上小船,被人吊着放下水去。今天的天氣不晴不陰,沒有毒辣的太陽,也不緻烏雲密布,正适合乘舟渡河——這是舒梅爾說的,可他卻堅持留在大船上,不肯随行,理由是自己笨手笨腳,會把這活搞砸——亞科夫背着繩圈想,這猶太懶鬼。他哪裡笨手笨腳?無非是膽怯又多疑。
河裡的蘆葦叢極為茂盛,結着一層薄霜,坐在船裡瞧像堵高牆,叫人看不清水域的邊緣。尤比低着頭分辨河岸與浮島,忽然興奮地開口。“你瞧,這的水有兩種顔色!”他拽着亞科夫的衣服叫他看。“一邊渾黃,一邊透明!兩邊不融在一起!”
亞科夫瞥了一眼,的确是個稀罕景象。“這種事别打擾我!”他嘴上卻這樣說。“找到浮島了嗎?”
“這邊是河岸,蘆葦一直長到水底。”尤比不情不願地指向另一邊。“我們該去那邊瞧瞧。”
亞科夫與士兵劃着槳,又到另一邊去。尤比換成希臘語,笑着與那些希臘人聊天——亞科夫聽不懂他們的話,隻覺胸中不明不白地憤懑,仿佛剛剛掃了興緻并非他自己情願似的。不一會,其中一個希臘士兵說了什麼,被尤比迅速翻譯成拉丁語。“這邊是浮島!”尤比說。“蘆葦的根都團在水面上呢!”
亞科夫放下槳闆,舉着繩結晃悠悠地站起身。小船靠了岸,他伸手想撥開蘆葦叢,可手一碰到那植物,便有一大片不知名的黑頭白鳥從浮島中間振翅而出,嘶啞的叫聲吵鬧至極,叫随行的士兵與尤比都忍不住捂住耳朵。亞科夫心煩氣躁地拍掉身上的鳥糞,手套抓着蘆葦叢向兩邊撥開,想找個結實的地方捆上繩結。
蘆葦叢中間是個鳥巢,一隻巨大的白天鵝蹲在裡面不肯離開。一見到亞科夫,它便撐起那副翅膀,盡力展開恐吓這不速之客。亞科夫偏過頭,一下便攥住它的脖子,不叫它啄人——“别這樣!”尤比探出頭來阻止他。“巢裡有蛋呢!”
亞科夫低頭看去,隻一個又尖又長的蛋卧在巢中。他猶豫片刻,松開了手。
他們決定繞浮島繼續前行,很快尋到一樁低矮彎樹。亞科夫再次起身,搖晃這樹看它是否穩固。他們将繩索系在樹幹上,随亞科夫的口号奮力整齊地劃槳。麻繩被扥得筆直,整座浮島竟真被拖着,在水面緩緩移動起來。亞科夫想,塞勒曼沒有蒙騙他,也許正是經驗與博識使人遇事不慌。他心中滲出一絲細小的佩服與自餒。
這是個勞苦工作。半天過去,他們又拖拽了幾個浮島,将航路清開,小船上的士兵各個手臂酸痛,滿背被汗水浸濕。亞科夫的頭頂像燒開了水,不停有白氣從他的鎖子甲中冒出,仿佛剛從浴室中出來似的。“我能幫你們嗎?”尤比心疼又懊悔地說。“我真不該來,叫船更重了!”
“你還能比浮島更重?”亞科夫解開最後一個繩結。“沒什麼差。”
他脫掉手套,合起粗糙寬大的手掌,極響地吹出一聲悠長口哨——大船得了信,收起帆來,兩側巨大密集的槳齊刷刷擺動。被清出的航道不甚寬闊,槳手們小心騰挪着從其中穿梭而過——亞科夫望着大船,暗自感慨這樣大的船也能如此靈敏。他知道這種靈敏來源于什麼:一隊極為默契服從的水手,與一位果斷老練的船長。
終于,極緩慢而謹慎地,大船從那複雜水域中駛出。亞科夫與士兵們已離開浮島岸邊,駛向一片更為寬闊的水域,等待大船抛錨再重回船上。尤比望着那水,發現它已不再泥濘渾濁,而是呈現着透明的藍黑色。血一般的腥味從小船下向上湧進他的鼻子,叫他忍不住伸頭向下瞧,又伸手去觸。一股恐怖的深邃抓住了他,他吓得縮回手,坐到小船正中。他發覺,身下的波浪似乎也更颠簸起來,叫他孤獨又無助。
“這是什麼地方?”尤比失魂落魄地抓住亞科夫的手臂。“水變鹹了!”
“這是黑海。”亞科夫望向遠方,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