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頭一次坐船是什麼時候?”尤比坐在甲闆上問。
“哦,那時我和你一般年紀。”舒梅爾正拿着炭筆,在潮濕的棉布上擦畫。“那趟船從威尼斯去君士坦丁堡。我花光了所有積蓄,最後也隻夠在貨艙裡找個角落,還要每天給船長幫忙幹活才行。”
尤比的眼睛下面泛着虛弱的烏青。“隻你自己一個人去?”不過他依舊關切地詢問。“你那時也這樣難受嗎?”
“就我一個人。”舒梅爾望着河道上拍打的槳闆感慨道。“也難受,不過不像你這樣過分。在海上漂一兩周就習慣了。”
“要是不習慣,趁你昏迷時别人就摸光你身上的财物,把你扔下海喂魚。”亞科夫一手拎着條帕子,另手提着一囊清水,不情不願地倚在欄杆上。“吞了船票錢,又省下一個位置。”
“哪那麼可怕!”舒梅爾戳指他。“那是從威尼斯到君士坦丁堡的商船,航線早成熟穩定。船長每年都要跑上一趟,講信用的!”
亞科夫輕哼了一聲,懶得反駁。“那你呢?”尤比又扭過臉來問他。“你頭一次坐船時難受嗎?”
被問話的血奴闆着張臉,嘴角抿得很緊。“我也難受過。”他說。“不過那又怎樣?不會有人在乎這事。”
剛說完這話,他便瞧見尤比再次扶着欄杆伸出脖子,将肚裡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嘔出去——大多是他的血,卻還混着些其他東西。“你又偷吃什麼了?”亞科夫憤怒地攥着帕子,湊上去訓斥他。“還嫌自己不夠難受?”
“反正我都要難受、嘔吐的!”尤比抓過他的帕子擦嘴,又用囊中的清水漱口,最後癱軟着靠回椅子裡,閉上眼睛。“既然如此,還不如嘗點新鮮東西。”
船先向東駛,然後向北。湧入主幹道的支流越來越多,叫河道愈加開闊。正值一月嚴冬,不過這條南方的河流沒有結冰——對尤比來說,一條在冬天不結冰的河已經算是稀罕事。他将厚重的毛皮鬥篷換作件東方風格的輕盈披風,在右肩用珍珠鑲嵌的胸針别上,墜着三串金鍊。白天太陽出來,他才發現夜裡湛藍如寶石的河水裡實際滿是泥沙,呈渾濁的黃綠色。不過那些水草與淤泥是大魚小魚最喜歡躲藏的地方——尤比瞧見天上飛着大片他不認識的鳥,成群結隊與漁船搶收獲,啄了大魚便跑,氣得漁民在船上跺腳大叫。
“這的鳥真多!”尤比擡頭仰望。“膽子真大!”
“快到海邊了,鳥都喜歡在這生活,暖和又惬意。”舒梅爾的畫作上畫着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上面沉甸甸站滿了密密麻麻的雀鳥。“在威尼斯,海鷗就像強盜一樣,連人盤子裡的食物也敢搶!”
“那你們為什麼不抓了海鷗?”尤比的臉上出現一種稚嫩的兇狠。“把海鷗也做成吃的!”
“那哪抓得到!它們搶了吃的,就張開翅膀飛到海上去。”舒梅爾甩了甩手上的畫筆。“而且,人們喜歡海鷗。在威尼斯,它是船隻安全歸來的象征。”
“那都是借口。”立在一旁的亞科夫忽然開口。“海鷗肉難吃得很。”
這話叫舒梅爾露出張厭惡表情,鼻子上滿是皺紋。“你吃過海鷗?”尤比的眼睛反而好奇地閃光。“它什麼味道?”
“又酸又柴,肉老得叫人嚼不動。”亞科夫遠遠望見塞勒曼正在船頭,拿着張航路圖與手下尋找方向。他忽然就想多炫耀一些。“除了海鷗,我還吃過‘鳍足’。”
“那是什麼東西?”舒梅爾的表情更加扭曲起來。“我從沒聽過有這樣的動物。”
“你在哪見到、吃到的?”尤比幾日來的虛弱貌似都被這好奇勾得一掃而空。他拽住亞科夫的袖子。“‘鳍足’是什麼?長什麼樣?”
亞科夫輕輕咳了一聲,心滿意足地摸滿臉的胡須。“就像名字,這動物用鳍做足,通體烏黑光滑。它長着魚似的尾巴,臉反倒像貓一樣長着胡須,還沒有耳朵。”他半唬半吓地說下去。“在極北方,人把它開膛破肚,取出内髒,用小海雀填滿它的肚皮,再用油封好。最後埋進凍土裡兩三年,把‘鳍足’的肚皮破開,就能拿着小海雀從尾巴吸裡面的汁。”
現在輪到舒梅爾作出副幹嘔模樣。“我的主啊,聽着邪惡極了…這不就是腐爛的屍水嗎?”他兩鬓的小辮子搖搖晃晃地打顫。“你吃這東西,不覺得惡心?”
“的确臭。”亞科夫反而咧開嘴笑着。“不過能吃。”
“真想看看它長什麼樣。”尤比托着下巴,瞧河岸兩側的樹木與蘆葦叢。忽然,他從座位上跳起來,像有了什麼主意。“舒梅爾,你能畫給我看看嗎!”他大叫道。
“啊?畫什麼?”
“亞科夫說的那個!”尤比興緻勃勃地瞪大眼睛。“‘鳍足’!”
“可我又沒見過,是亞科夫見過!”舒梅爾驚得收起自己的炭筆來。“我可不會畫!”
“亞科夫不是講給你聽了?就按他說的畫!”
他們湊上前去,端詳那離譜畫作。那是張簡筆畫,每條筆劃都能看出舒梅爾的不情願與茫然。尤比盯着那畫瞧,不由得皺起眉頭。
“‘鳍足’不長這樣。”亞科夫斬釘截鐵地否認道。“哪都不對。”
“每個地方可都按你說的畫了。”舒梅爾不滿地抖那張莎草紙。“你瞧,用鳍做足,魚的尾巴,貓的胡須,沒有耳朵。哪有不對?”
“可它怎麼長一張人臉?”尤比嘟囔道。
“那叫亞科夫說,它長着什麼臉?”
亞科夫搖頭。“眼睛要更圓些,鼻孔也更大。”
聽了這話,舒梅爾氣沖沖地将莎草紙翻了面,幾下便用炭筆又重畫了一個。“這樣呢?”他又将新的畫作遞到二人面前。“眼睛圓了,鼻孔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