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氣出奇晴朗。三人攜着小隊仆從,安靜地沿主道行駛。他們再次從高聳的水道橋下穿過,到租界區去。君士坦丁堡于金角灣的良港被四個意大利人的租界壟斷着,從西向東數頭一個便是威尼斯租界。這是個面積最大、最富有,船隻與碼頭也最繁忙的租界——海倫曾告訴尤比,這全多虧了帝國對威尼斯人的特殊優待:皇帝曾發诏書,使威尼斯的商人在帝國全境免稅,威尼斯的商船也能在碼頭免費停靠——他們來到租界内的港口,這的許多碼頭和房屋都是威尼斯人修建而成,頗有西方風情:他們也喜拱門與圓柱,卻将它們造的更小而緊湊,不如羅馬人的恢宏高聳,卻更凸顯淡雅的閑情逸緻。
尤比一邊扭頭瞧這些房屋一邊端詳街上的人。他們做各種各樣的生意。從紡織品到花瓶器皿,從名貴香料到璀璨寶石,從水果到鮮花,從面包到牛奶,從鐵礦到木材——數不盡的貨物下船被傾銷一空,又有數不盡的貨物上船被售賣到遠方,這的船從沒有停歇的時候。不光店鋪與攤販,尤比還在這看見工坊與工廠,瞧見身邊的許多東西是如何被制造出來:他瞧見陶藝工人轉着轉盤為濕潤的陶土塑形,酥餅師傅一層一層疊着千層酥皮,裱書匠将皮革細心地燙出貼合書脊,首飾商握着小錘子一下下鑿打黃金的花紋。這的所有人都說意大利語的各種方言,叫人覺得仿佛正走在威尼斯的街頭。尤比試圖在人群中尋找一張熟悉的猶太畫家的臉,可他瞧見的畫家盡是在基督的教堂裡,瞧見的猶太人也盡是放高利貸的商人。
伊薩克的馬停在一間商鋪旁,他身旁的希臘仆人立刻便進屋去,向店主人說着什麼。尤比聽不清他們的對話,隻見沒一會仆人便兩手空空回到馬旁,他們就繼續行走。幾人如法炮制地走過了好幾家店鋪與工坊,在每家都這樣停留上好一會——尤比實在好奇。“這是在做什麼呢?”他忍不住問。“您在采買東西?”
“我不知道。”伊薩克卻說。“隻是安比奇亞叫我這樣做。”
尤比不悅地皺起眉。這人是真不知道,還是不願叫我知道?他怎能這樣敷衍我?
走完了商鋪與工坊,他們又行至民宅與庭院中去,繼續重複這行為。暮色将近,他們行進一間小而别緻的海邊别園,被說威尼斯方言的主人迎進會客廳。這家主人的審美極好,會客廳寬敞明亮,一張巨大的陽台正對繁華的金角灣,四周點綴着繁茂植物,将它框成一副美麗畫框。地磚中間,用白色大理石砌着一汪沉入地下的溫泉水池,弧邊潔淨規整,叫人不禁幻想泡在裡面觀望海景的惬意情景。
“漂亮的房子。”伊薩克忽然對尤比用希臘語小聲地說。“您覺得怎麼樣?”
尤比正端詳牆上的壁畫——那畫有阿芙羅狄忒與丘比特的圖樣。海中誕生的愛與美的女神,在一個海邊别墅畫這故事是十分得體又應景的。“我覺得…這的确是棟漂亮房屋,處處可見主人的用心。”他小心地也用希臘語回答。“可這是别人的家,我的意見無足輕重。”
“這離聖殿騎士團的分部也不遠。”伊薩克說。
一陣奇怪的預感卷上尤比心頭。他幹嘛說這個?尤比偏過頭,瞧立在門邊正盯着他的亞科夫。兩人一對視,就立刻不自在地錯開視線。
“我們今天走了這麼遠,究竟來做什麼的?”尤比決定再問伊薩克一次。“姐姐都說了什麼?”
“她沒說要告訴您。”伊薩克卻立刻避開他的問題。“别叫我為難。”
“是您不想告訴我,還是姐姐不想告訴我?”尤比不依不饒地繼續問着。“她逼迫您,命令您,不許叫我知道這事?”
伊薩克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一張無可奈何又麻木的神情,像在後悔與尤比多說了話。他閉上嘴,将目光置于窗外壯麗的海景,仿佛将自己套入一個與世隔絕的殼子中,一切繁雜瑣碎的煩心事都再與他無關。
“您不打算回我的話了?”尤比換成拉丁語。“您顧忌什麼?”
“别問了。他不會回答你。”站在門邊的亞科夫終于忍不住告誡他。“瞧那等死樣子,恨不得一隻腳踩進墳墓裡過活。從這種人嘴裡什麼都問不出來。”
話音剛落,走廊中就傳來激烈的辱罵聲。尤比轉頭望去,發現是這家主人與他們的希臘仆從起了争執。伊薩克擡腳便從會客室離開,沖着門口的坐騎去。可尤比非想看個究竟——他拐過玄關,沖着走廊行進——亞科夫緊緊跟在他身後。
“從不知道皇帝還有如此厚顔無恥的親戚!”主人大喊着那意大利語方言,口水從他的胡須中噴出。“您就算翻十倍價格,我這也不賣不租!您就算沿着租界,把所有的威尼斯人全問上一遍,也不會有人願意将祖輩心血與财富輕易讓人!”
希臘仆從正快步離開那暴躁的威尼斯人,準備與伊薩克一同離開。亞科夫反應極快地拽過尤比的手臂,叫他避開别墅主人的一口濃痰——他抓起年輕的吸血鬼,立刻趕到馬旁擡到鞍上,離開這是非之地。
一行人走出了半條街,都尚能聽見那人繼續咒罵的聲音。幸而天色漸暗,周圍的教堂敲起鐘鈴,叫他的嗓音蓋不過洪亮報時鐘聲。亞科夫的馬小跑着跟上尤比的馬,果然發現自己的主人正心事重重,愁容滿面。“他罵了什麼?”他幸災樂禍地問。“不打算給我翻譯一下?”
“…我想,姐姐叫伊薩克來租界,也許是想置些房産。”尤比低着頭盯鞍座,頭冠上的金鍊在肩膀後一搖一擺。“那威尼斯人罵我們是皇帝的走狗,驕奢淫逸的希臘人…”
“這不是罵得正對?”亞科夫冷笑一聲。
尤比沒有回答這話,不生氣也不抱怨,隻緊緊抿着嘴唇,在被染成暮色的街道上駛着。亞科夫提着缰繩繞到他面前。“你心裡藏着事不與我說。”他擋住尤比,叫伊薩克的馬駛得更遠些。“怎麼回事?”
“我覺得…”尤比勒了馬,停在半路,極小聲地開口。“姐姐可能想叫我們住到那去。”
這話使亞科夫的眉頭像鎖般緊緊扣在一起。他轉過頭,便瞧見伊薩克的白馬已行出很遠。夕陽将他頹廢而尊貴的影子拉得極長,在石闆路上投下濃郁的骨螺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