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舒梅爾與缪斯擠坐在小船上,海浪一下下推着他前行。他再次遠遠瞧見那些精緻庭院中的玫瑰、百合與鸢尾花。鮮豔花瓣與甜美花蜜正引來蝴蝶與蜜蜂——海面上飄蕩的碎木闆,碼頭上奔走的閃着光的希臘劄甲,金角灣升起的巨型鐵索,這些“人造”的東西與蜂蝶鷗隼無關,與春季的生機勃勃無關,與時間的平和流動無關。
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的威尼斯,在貢多拉小舟上凝視燈光水銀般的倒影。像當初一般,飄渺宏大的想法能使他冷靜,使他頭腦清晰,使他謙卑而富有自知之明,又使他自負地将所有人與鬼神一視同仁。
搖着橹的船夫出了滿腦門的汗,不住地用袖子擦臉。“走完這趟,我就不走了。”他說。“你們幸運,搭上我最後一班船。”
“這算什麼呀!”舒梅爾身旁一位蓄大胡子的借貸人滿不在乎地說。“兩艘商船打起來,就能把你吓成這樣。都像這般膽小,誰也不要在這做生意了!”
“可他們升起鐵索了!”一個年輕猶太女人邊祈禱邊說。“碼頭全被封住,船都出不去了!”
“唉,過不了一會也就撤下了。”借貸人笑着安慰她。“北面的碼頭用不了,還有南面的碼頭。君士坦丁堡最不缺海港!”
“不缺海港,也不缺城牆。”舒梅爾附和道。“别擔心,升起鐵索,也是為了保護市民,對吧?”
這樣龐大的要塞城市,四方諸國的商人與工人在這生活,怎麼可能因一點小事就不得安甯呢,舒梅爾想——對君士坦丁堡而言,别說兩艘意大利人的商船,就算兩支意大利人的艦隊在金角灣打起來,也總有辦法叫騷亂平息。這是座古老城市,經受過許多次戰争的洗禮,現在正是它繁榮昌盛的時候。
蹊跷正在此處。何必這樣大動幹戈呢?舒梅爾心裡犯着嘀咕。他總覺得胸腔裡有什麼不安生的東西躁動着,激起一陣不祥預感。
下船後,船夫的小船果然被希臘士兵扣留住。“金角灣今天不通航。”士兵說。
“那什麼時候能通航?”舒梅爾牽着驢子湊上去問。“您有消息嗎?”
“到時候你們會知道。”士兵回答。“趕緊走,别在碼頭滞留。”
看來這士兵沒消息,舒梅爾遺憾地想。他心中的不祥預感像幼苗般生長。
加拉塔來的一行猶太人就此在威尼斯租界的碼頭散了,各自尋去處去。舒梅爾回頭望向海面——已有帝國的船艦在營救船員,打掃戰場。那艘熱那亞的商船沉了,貨物箱子與甲闆碎片一同被埋進海底的墳墓;備着投石機的威尼斯船隻被帶到碼頭,所有船員都被趕下船,抓捕起來押向監獄。港口圍觀的人群也散了,不知是因為再沒熱鬧可看,還是被衛隊趕回房屋裡去。看似這場外國人引起的騷亂即将歸于平靜。
缪斯卻不情不願地伸着嘴唇哼叫起來,聲音難聽極了。“我知道你大病初愈。”舒梅爾斜着強騎上它的毛驢背,拍它嘴歪眼斜的臉。“可你得每日溜達散步才行,這是醫生說的!”
租界的街頭與往常别無二緻,甚至有些先前關閉的店鋪又重新開了門——畢竟到春天了,舒梅爾想。冬季的地中海難以通航。氣候轉暖,萬物複蘇,商人和投機者們也從海的那面躍躍欲試而來。他驅着驢子,尋着路線拐進小巷中,再次進到玻璃窯所在的廠房。投入的工匠與燃燒的窯爐像前日般有條不紊地工作着,可剛推開門,舒梅爾便遭了幾個白眼——這很正常,那又粗又矮的領頭工匠被他橫刀奪走了一部分工作。舒梅爾對此十分理解:叫一個外行藝術家對幾十年的老匠指手畫腳,這不僅叫領頭工匠不好受,對他自己來說也是個苦悶不讨好的差事。他原諒這幾個白眼。
“我還以為你今天沒法來了!”比安卡将一頭蓬松的橘色細卷發束在腦後,紮得緊緊的。她的手指捏着本賬簿。“過來。你不用學如何燒玻璃,可要學的也不少。”
“我來時聽士兵說,金角灣不通航了!”舒梅爾連忙拴好驢子,湊到親切的雇主邊上去。他話鋒一轉,試探着問。“如果我今晚沒法回到加拉塔…該怎麼辦?”
“你擔心這個?”比安卡揚着眉毛回頭瞧他。“你可以和工匠一起住在工廠裡。”
這正是舒梅爾預想中的答案。“你的工匠們可不喜歡猶太人!”他故作驚訝地張大嘴巴。“要是被人發現在租界過夜,我可能會有麻煩!”
“要是希臘人到晚上還封着金角灣,還怪猶太人回不去加拉塔?”比安卡抱起兩隻粗壯手臂。“别想那麼多。你回得去就回得去,回不去也是他們的問題。你怕什麼?”
他們聊着,邊說邊從背面的工廠行至正面店鋪——貨架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玻璃制品。有常見的花瓶、酒杯和碗碟;又有新奇花哨的燭台吊燈、首飾擺件。它們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缤紛絢爛。這些漂亮晶瑩的工藝品叫舒梅爾啧啧稱奇,他想,這也是個不錯的行當,符合他浪漫的調性。不過實際上,他不擅長設計小物件,人像才是他最拿手,也最受歡迎的——大部分畫師都是如此。正當他思考時,一個冒冒失失的孩子從通向工廠的後門沖進店鋪裡。
“老闆,今天的石英砂沒送來!”孩子大叫道。“他們說,金角灣還封着,沒船進得來!”
比安卡從賬簿裡擡起臉。“這倒是個問題。”她皺起眉,鼻梁上擠出褶皺。“庫存還有多少?”
“還夠今天上午的。”孩子見她不慌亂,呼吸也平穩下來。“下午就沒得做了。”
“真是沒一刻消停,我去解決這事。”比安卡從櫃台後站起身,合上賬本,放進一尊箱子。她從衣袖中掏出叮當作響的一串鑰匙,粗胖的手指十分靈巧,熟練地在其中找到需要的那一隻,鎖上箱上鎖扣。“碼頭一定有奇貨可居的投機商人。”她收好鑰匙,似笑非笑地調侃。“我可不叫你們忽然撈一下午的假期。”
舒梅爾見她一隻腳已經踏出店鋪的門檻,又瞧見櫃台後的孩子盯着他,一陣慌亂卷上心頭。“我和您一同去!”他快步追出去。“我獨自留在這,該受欺負了!”
“去碼頭找貨可不是偷懶散步。”比安卡斜睨過來。“你該留在這畫圖紙。”
“我現在沒靈感,總得出門轉轉。”舒梅爾嘻笑着辯駁。“哪有藝術是關在屋子裡就能誕生的?”
他的口舌常能起作用——也多虧比安卡縱容他。清晨剛過,陽光的顔色正由料峭變得溫熱,曬得石磚路暖烘烘的。今日金角灣的商人們較往日更騷動些。這是當然,舒梅爾想,攔海鐵索升起一天,就不知有多少财富被阻擋在外——君士坦丁堡南岸的大港并不比金角灣更少,但那處的稅費不像租界,無法免除。比安卡行在路上,嘴裡邊罵邊計算今天即将損失的利潤——租界的街上充滿了與她讨論相似話題的威尼斯人。遠遠地,二人便瞧見人群在租界的出口聚集起來。一大片裝飾了羽毛的意大利便帽擠在一起,熙攘吵鬧。
“這是怎麼了?”比安卡在人群中随意找了人問。“怎麼都擠在這?”
“士兵攔住出口,不讓我們出去。”被問話的富商有位希臘裔妻子。夫妻倆遠遠望着人群,似乎已在這等候許久。“他們說租界裡有人與撞船的事有幹系,要排查完了才肯放人。”
“上帝啊,該死的希臘佬,那要花多久?”比安卡暗暗罵了一句。“租界可有上萬個威尼斯人要查呢!”
“别心急!心急傷身,又于事無補。”舒梅爾安慰她。“你聽,士兵催人回去。我們也該回工廠去。萬一出什麼事呢?”
“事不是這樣想的!”比安卡的眼睛瞪得像牛鈴。“今天弄不到下午的石英砂,下午也弄不到明天的石英砂。要是一直這樣下去,工廠還怎麼開?”
“嘿,你犯了疑心病?”舒梅爾努力驅使嘴角保持上揚的弧度。“等士兵查明,明天金角灣怎麼也該通航。怎麼可能一直這樣下去?”
“那要是沒通呢?”
“那你就明天再來問士兵!那時他們一定回答你合情合理的理由!”
比安卡被氣得笑了。“異想天開。”她不加掩飾的言辭銳利地刺向舒梅爾。“你不争不搶,占着遵紀守法又溫良聰慧的高地。可你一邊享受别人替你争搶的成果,一邊指責他們野蠻無理。你以為盡取兩邊好處,可終會自食惡果。”
舒梅爾被這突如其來的直白侮辱弄得面紅耳赤。“要是畫畫的事,我也……”——可他的嘴停了。每個人重要的、不可退讓的事物是那樣不同,他又有什麼臉面去評價别人?舒梅爾想。
“我是怕你出事。”最終他低下頭來。“石英砂和工廠總不如安全重要。”
“現在又是誰犯疑心病了?”比安卡的壞脾氣轉瞬而逝,又笑起來。“希臘人封鎖港口便罷,還能對租界的商人做什麼?”
舒梅爾想,他的頭腦認同這個,可他的心卻不認同——很快,他認為自己是被前日接連可怕的遭遇搞得杯弓蛇影。“也是。”他伸着手撓圓帽下的頭皮。“這可是在君士坦丁堡。”
“既然他們不讓我們出租界,我們就去金角灣碰碰運氣。”比安卡的腳步很快向着與人群相反的方向轉彎。“撞船的事是在早上,總有商船在那之前就靠了港。它們中隻要有一艘運石英砂,我必将它搶到手來。”
“有這樣的魄力,您的工廠還怕不能成為全城最好的玻璃工廠嗎?”舒梅爾長歎一聲,加急腳步跟上雇主的步伐。
可惜,金角灣的港口堆滿了有魄力的聰明人,像比安卡一般想法的資深商販不在少數。他們貌似每個人都能同時做好幾件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人與封鎖船隻的希臘士兵們說理周旋,有人腳步匆匆尋找自己需要的貨物,有人居心叵測地守着秘密似的來回徘徊。威尼斯方言,拉丁語,希臘語的聲音七嘴八舌地響,人們的嗓門忽大忽小,像一大鍋煮沸的麥粥。舒梅爾緊緊随着比安卡踏實的步伐,生怕在紛亂人流中走失了。他威猛的雇主有雙極為敏銳的耳朵,沒過一會就從無數叫賣走動的商人間辨認出“石英砂”的字眼,大聲呼喊着用力擠過人群。舒梅爾不由得想,比安卡的寬厚體格與嘹亮嗓門此時真是派上了大用場。
他本以為該是有許多玻璃工廠主在搶奪截取别家的貨物——然而,令他咂舌地,那艘卡着節點入港的石英砂貨船意識到自己的貨物珍稀,竟在碼頭搞起拍賣來——這可是在君士坦丁堡,怎能不按法律規定的價格賣貨,碼頭的士兵竟也置若罔聞!“你有多少!”比安卡擠到那船的船頭,極大聲地問,聲音壓過了所有其他買主。“産地是哪的?”
貨船的船長是位斯拉夫人。“這是開春沿着第聶伯河運來的,産自諾夫哥羅德的石英砂,質量極好。”他冷着臉,拍面前一個打開的大木桶,裡面盛滿白色石頭,晶瑩又粗糙。“就這一桶,價高者得。當場付款,概不賒賬!”
這人的蹩腳口音與粗魯神情叫舒梅爾想起亞科夫。工廠主們扯着嗓子叫喊,有人報價有人辱罵,讓藝術家的腦袋嗡嗡作響。他對石英砂的品質一竅不通,隻瞧見比安卡抓着那白石頭仔細端詳掂量。
“比叙利亞産的也不差。”比安卡忽然扯過舒梅爾的衣服,沖着他的耳朵大叫。“拿着這個,回店裡取了金币和賬簿,再回來找我!”她獅吼般的聲音簡直能沖破耳膜。“快去!一刻也别耽擱!”
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被塞進舒梅爾掌心裡。“我馬上回來!”他試着大叫,聲音被淹沒在人潮中。“我這就去!”
舒梅爾氣喘籲籲跑到半路,才想起一連串問題來。金币和賬本都被鎖在哪,他要取多少金币走,哪隻鑰匙才是正确的鑰匙?舒梅爾難堪地想,他可以問那看店的孩子——好像名字是叫雅各布。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拎着鑰匙踏進店裡。“我怎麼知道這些?我就是個看店的。”可那名為雅各布的小子無辜地回答。“您去問問傑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