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托在尤比頭發後面。尤比啜飲着,感到那手掌極為輕微地顫抖起來。
“你想要船。還記得嗎?”
“嗯?”
“用來運輸香料的船。”亞科夫平靜地開口。“聖殿騎士團有船。他們的航線遍布各地,能尋到伊比利亞、法蘭克、意大利,直至聖地與埃及的香料。”
君士坦丁堡常有慶典。每當慶典的日子到來,所有的廣場、凱旋門與大教堂便鋪滿香料與花瓣,街道上充斥着迷疊香、玫瑰與乳香的氣味,房屋店鋪上處處挂着月桂葉編成的花環。
天蒙蒙亮時,尤比就攜亞科夫往安比奇亞的住處去。二人在象征基督新生的日出中趕路,每家每戶都點着守夜的蠟燭。他驚訝地發現,姐姐竟在白天時醒着,與他同樣穿綴滿寶石的沉重華服。她戴着頭冠,又用面紗與頭巾緊緊蒙住面龐。仆人們撐着一座巨大的、墜着珠鍊的傘,叫吸血鬼本就極少裸露在外的皮膚絕無觸及陽光的可能。陰影下,尤比莫名覺得她的臉色比夜裡更加慘白虛弱。
“皇帝會與其它皇室一同,陪同來訪的國王一同去神聖使徒教堂做禮拜。”安比奇亞在厚重面紗下模糊地開口。“等他們從教堂出來,歡送遊行便開始了。”
“那母親的葬禮是什麼時候?”尤比問。“又什麼時候冊封亞科夫呢?”
“等去耶路撒冷的船離港,我們去聖索菲亞大教堂舉行冊封禮。聖殿騎士團的入團儀式會一同舉行。”安比奇亞回答道。“母親的葬禮要等到這之後,别心急,我親愛的。”
尤比聽了這話,悻悻望向身邊的亞科夫,又委屈地低下頭。“從今天起,他再不能随我回家了嗎?”
他的姐姐忽然笑起來。“誰說的?”那雙上挑的紅眼睛瞥向尤比身後,穿粗布長袍的斯拉夫人。“塞勒曼進了軍隊,做了百夫長,也沒人敢阻止他到我的宅邸居住。”
尤比跟随她的眼神,向後望亞科夫的臉。“你又吓唬我了。”他憤憤地說。
亞科夫一聲不吭,臉上無一絲表情,也不做一句反駁。
很快,遊行開始了。市民們擠在大道兩側,歡呼着向街道丢灑鮮花。人們為了一睹皇室成員的容貌拼命地伸着脖子,想瞧個究竟,看看生活在遙不可及的世界中的統治者是否與他們一般□□凡軀。尤比與姐姐站在較高的位置,向皇帝與國王緻禮。他也忍不住偷偷端詳,想知道皇帝是否如威尼斯人的傳言中長得一般黝黑,怎樣的統治者能令繁盛的租界一夜不複存在;他也想知道聖地的守護者是什麼模樣,能與撒拉遜人抗争許久的十字軍領袖何處異于常人。
他瞥見那無數傳奇與故事中的主角,戰争與陰謀的發起者。距離太遠,尤比隻得模糊地望到他們的身影,可一看見,尤比心中的石頭便失望地落地。
那隻是兩位闆着臉的中年男人,各自與他們年輕的妻子站在一起。他們高高在上,每副年輕或衰老的身軀都被珠寶與絲綢包裹着,像動彈不得的傀儡人偶。
尤比移開視線。他想,沒有誰是不一樣的。可他又想起姐姐的話——我們是不一樣的。
送行的隊伍越拖越長。儀仗隊停在港口,齊鳴煙花與号角。大船已在港口備好,兩位統治者在市民高昂鼎沸的呼喊中告别,宣告兩國的友誼,赦免罪犯,發表祝福。遊行結束,便到了市民們狂歡的時候——藝人與小醜在街頭賣力賺錢,商人與攤販竭力呼喊販貨,賭徒與酒鬼也一擲千金,在賽馬場尋極緻的刺激。一片狂熱的喧嚣中,尤比騎在馬上,挺背前行。陽光映得他的頭冠熠熠生輝。
“你要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他忍不住回頭。“你真願意嗎?”
“我願意。”亞科夫走在他馬後。“我早來不及後悔了。”
他們路過一座又一座遍布歡笑與吵鬧的廣場,在一尊又一尊光輝或古老的紀念柱間穿行,直至那金燦燦的十字架下。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圓頂上停滿了鴿子,亞科夫擡頭望去,那些圓溜溜的小眼睛在影子中盯着他瞧,像在審判他一切過去與将來的罪行。
一陣幻夢般的荒誕感令他雙目模糊,他看着尤比走入璀璨輝煌的大教堂,炫目的光輝朦胧地籠住那華貴身影,整齊高聳的天窗像聖人們的眼睛。亞科夫似乎聽見梁柱壁畫中的天使振翅飛翔的聲音。
尤比已行至人群之中,與神父和修士一同等待亞科夫的到來。亞科夫看到許許多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幾近蹒跚地向那走去。光也籠住了他。
“跪下。”尤比用那新生的、屬于青年的嗓音威嚴地命令道。
亞科夫低下頭,跪在尤比面前。他的雙膝落在一張準備好的天鵝絨軟墊上。他從腰帶的劍鞘中拔出那把沉甸甸的、鑲有紅寶石的長劍,用雙手手掌端起劍刃,呈給尤比。
他的主人舉起那劍,将劍刃小心地落在他的肩膀上,聲音微微發顫。
“要心無恐懼,面對你的敵人。
要勇敢正直,方蒙我主之愛。
要仗義執言,即使死亡随之而來。
要保護弱小,行無愧事。
這是你的誓言。”
劍尖在他的肩頭沉重又輕盈地旋轉,左右點了三下。尤比将那劍高高舉起,重新賜與亞科夫。亞科夫收劍入鞘,擡起頭望向主人。在衆人安靜注視的目光中,尤比将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他臉頰上。
“這樣你便記住這誓言。”他說。“起來的是一位騎士,亞科夫?紮什奇特尼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