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太陽尚未升起時,亞科夫罕見地在書房的神龛前做了晨禱。如同每一位真正的聖殿騎士般,他守在那點着乳香的十字耶稣像前,念聖經裡的句子。
“‘我作孩子的時候,話語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棄了。
“我們如今彷佛對着鏡子觀看,馍糊不清。到那時,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時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樣。’”
亞科夫合了書,将它遞上祭台。他摸出一根細麻繩,将那紅寶石指環穿了繩系在脖子上,藏在鎖子甲與襯衣下,貼着胸口的位置。
他先去了廚房,拿上兩塊昨天剩下的複活節面包。它們被做成結型的圓環,當中嵌着染成紅色的雞蛋,以此象征生命的循環。天還未亮,兩位斯拉夫女傭正在竈台旁的床上沉沉睡着——亞科夫沒吵醒她們。大齋戒剛剛過去,傭人與奴隸們也值得充足的休息。
他從側門繞到北面陽台,瞧那正對金角灣的花園。海倫送來的紫藤樹樁剛被栽上不足兩個月,尚低矮地在窗前伏着。它的枝條試探着向架上攀爬,那短短的藤卻非要在紮根的第一個春季結起花穗,沉重地壓垮嫩芽——亞科夫想,園丁是不是該将花穗剪了,叫它專心爬藤才好?可他對園藝一無所知,自覺沒資格插手這事。
亞科夫繞宅一周,停在門前馬廄。那埃及來的馬夫竟已經醒着,見他來了,便牽出那匹高大的骝色諾曼馬,将缰繩遞進他手中。馬的鼻息貼在他手背,親昵地磨蹭——這馬已認主了,可它已披上畫着十字的沉重馬铠,等着被送去騎士團的馬廄中去。
亞科夫喚那希臘女奴來。
“主人本想辭退釋放你。”他說。“不過你現在有新的活做,就不必走了。”
“是什麼新的活?”娜娅低着頭。她不敢瞧亞科夫的眼睛。
“從今天起,你需照顧那猶太盲人。他叫舒梅爾。”聖殿騎士指向自己畫着紅色十字的罩袍。“我去騎士團後,他便接替我的工作。你要幫他熟悉那些文書與賬本。”亞科夫的話頓了頓。“他的希臘語比我好,是個博學的人,能說會寫,該更勝任這工作。”
“那您呢?”娜娅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會常在這了。”亞科夫說。“若主人尋我,就去聖殿騎士團的分部。它就在租界邊上,你認得路。”
娜娅點點頭,不再說話。亞科夫翻身上馬,緊握缰繩。
“…給所有陽台都挂上最厚的窗簾。”血奴忍不住回頭補上一句。“這事是最緊急的,現在就去做。”
他用靴子跟輕輕碰觸馬肚子。馬打了響鼻,在慘白的黎明中揚蹄而出。
聖殿騎士團的分部前挂有旗幟,上面畫着一個滑稽标識:兩名成年騎士各自舉着十字盾牌,擁擠地騎在一匹馬上,手中的長矛疊在一起——亞科夫知道這團徽的含義,它象征着貧苦友愛的美德,号召團員兄弟們分享自己的一切财富,一心為天主的事業奉獻。
亞科夫瞧見,分部前那鐵匠鋪也挂上了同樣的标識——這并不令他意外。尤比将這鐵匠鋪連帶地皮捐贈給了騎士團,這正是同意他入團的條件之一。清晨的陽光中,不是那原本的希臘人鐵匠走向鐵砧,而是個穿紅十字黑袍的軍士推開門扉。亞科夫也認得那裝束:聖殿騎士團的後勤軍士不配像騎士一般穿白底紅十字的罩袍,隻得穿黑底紅十字的。騎士團内的人員如此多,其中僅有十分之一是名副其實的冊封騎士,能穿白袍,能取價格昂貴的武裝重甲——所有的騎士都是貴族。
一切事實與景象都使二士共馬的團徽格外引人發笑。亞科夫歎着氣下馬來,走進那傳說中賬簿比經文更多的森嚴堡壘。一個法蘭克軍士接待了他。“我去叫司铎來,好帶您熟悉…”軍士從座位上懶懶起身,接過亞科夫手中的缰繩。他話音未落,便有個沙啞聲音熱情地奔來。
“你就是新來的!”一個長卷曲絡腮胡的圓潤騎士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像一陣熱風吹進冷屋中。他一把按住亞科夫的肩膀,噘着嘴唇沖他臉頰去。“哎呀,用不着叫司铎,我來帶他轉轉。我們還曾交過手呢!”
亞科夫闆着的臉被結實地左右各吻了一下,雞皮疙瘩從他腳底雷劈似的漫上頭頂。“你是誰?”他在記憶中搜尋這陌生臉龐,一無所獲。“我不記得你。”
“看來你的記性不大好!你和那‘馬穆魯克’較量時,還狠踹過我一腳!我是使雙手巨劍的那個!”那騎士推搡着他的後背比劃。他嗓音洪亮。“我是托萊多的桑喬,桑喬?瓦萊隆。”
說實在的,亞科夫對當初場上除了塞勒曼與帕斯卡爾以外的人毫無印象。他一邊為當初的窘态羞赧,又覺得自己現在該舉止沉穩妥當些才好。托萊多——亞科夫覺得自己仿佛在哪聽過這地名。兩名聖殿騎士行至庫房與小教堂。“托萊多在哪?”亞科夫壓着嗓音,想盡量叫話語聽着誠懇和善。“我的地理知識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