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可不是這麼回事。”希臘士兵打量着他穩穩蹲在地上的腿。“我們隻有瞧見了獵物,才能上報給長官去,不許私自追蹤。”
“要是私自追蹤,遇到野獸怎麼辦?”另個坐在地上的人接了話。“你被獠牙咬得開膛破肚,獵物也歸主人所有。家裡能得幾個銀币,哪裡值得。”
“就是,傻子才跟着痕迹追蹤呢。”衆人紛紛點頭。“巴不得什麼也碰不上才好。”
原來是這麼回事。亞科夫想,這樣說來自己先前挨的罵也不算冤屈。他想了想,将酒囊遞給周圍的人。“喝點我的酒吧。”他咧着嘴笑。“當我為我的大嘴巴賠不是。”
士兵們交換了眼色,接過他的酒囊,一人一口輪流潤了口。香醇的酒液叫他們的幹渴的喉嚨沒那樣難受,便七嘴八舌地繼續閑聊,話題逐漸大膽起來。“現在在這做士兵,都比不上北方的傭兵來的條件更好。”他們憤憤不平。“家裡要交這樣重的稅,錢全給外國人掙走了不說,自己也沒得出路,除了阿谀奉承學不到什麼。”
“先前威尼斯人的錢不都被沒收了?”亞科夫随口問道。
“那又關我們老百姓什麼事?”士兵拍着他的肩膀。“錢全被皇帝和貴族卷走啦。”
“沒了威尼斯人,還有熱那亞人,法蘭克人。”有人慷慨激昂地指着亞科夫的鼻子。“現在斯拉夫人都能過來撈錢!”
“我從前可是做奴隸的,聽不得這話。”亞科夫奪回他的酒囊,卻不生氣。“你們想,難道還有比做奴隸更可悲的事?”
士兵們先是哈哈大笑,一會又唉聲歎氣。“好歹你還會點真本領。要是在狩獵中認出獵物的痕迹,就算不能追捕,也知道如何避開不是?”
人們在這避世的森林中偷閑,抱怨着苦中作樂。酒又輪流喝了一圈,微弱的紅暈顯在每個人面頰上。“行啦,該接着走了。”有人起身來打掃自己屁股上的草葉。“再晚一會,包圍圈怕要從我們這漏開了。”
亞科夫拎了拎酒囊的重量。人多起來,酒喝了幾口便見底。他有點後悔在這浪費了時間與飲料——忽然,他聽見他的坐騎不安地打了聲響鼻,動着蹄子向後縮——亞科夫立刻爬起來屏住呼吸,從背上摸弓上箭。衆人見他這副模樣,紛紛一聲不吭地緩慢起身動着眼睛四處張望。
林中的一切聲響被無限放大。不知名的鳥在樹枝上鳴叫,風吹過葉片飒飒作響,每人鞋底踩踏花草的脆聲清晰可聞。亞科夫的箭尖轉着圈瞄準,背靠手持長矛的士兵們騰挪腳步。他聽見一聲微弱的哼叫——箭先于他思考便出弦。所有人都瞧見一頭巨大野豬的影子從樹幹後竄出,沖着逃跑的方向遠去。那畜生被亞科夫傷了,屁股上插着他的箭。
所有士兵忽然都興奮地拔腿便追,有一人還立刻吹響了挂在脖子上的口哨。亞科夫大驚失色——這與他們剛剛抱怨的大相徑庭。剛剛這群人還七嘴八舌地說,遇見獵物該盡快逃跑便好,怎麼現在竟紛紛食了言追上去?“你們打不過那畜生!”亞科夫立刻翻身上馬。“這群傻子,不要命了!”
野豬果然被哨聲激怒了,轉頭直沖着那人的方向奔。亞科夫的騎射本領在茂密森林中難以發揮,他隻得換手取矛,驅馬想從側面進攻,矛尖剛好能紮進野豬的頭。“捅它眼睛!”可吹哨的士兵卻大叫道。“别捅壞了毛皮!”
毛皮,還想着毛皮?亞科夫蓄好的力氣松了勁,矛捅在獠牙上,一下便彈開折斷。眨眼間,野豬已憤怒地沖刺,将那人拱出數米遠,撞在樹幹上。剩餘的幾人終于舉着長矛尋來,将獵物團團圍住,可誰也不肯刺上前去。“你們不趕快殺了這畜生?”亞科夫回了馬,震驚地瞧這一幕。吹哨人口中已吐出鮮血來,顯然受了重傷。“他快死了!”
“這人救下來也活不了!”剛剛飲了他酒的人大言不慚地叫喊。“你有馬,快叫安傑洛斯大人去!”
亞科夫目瞪口呆。“叫他做什麼?”
“隻有安傑洛斯大人才配宰了這畜生!”士兵的眼睛死死盯着同伴的血,瘋狂地冒出血絲。“趕緊去,否則人就白死了!”
荒謬。亞科夫想,這事太過荒謬,竟能在毒辣的太陽下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來。他再次搭弓上箭,卻想松弦也不得,想落下又難過。正當他焦慮地思考該如何是好時,一隊人馬從森林深處駛來,正是那姓安傑洛斯的父親與幼子。
“好大隻野豬!”長官感歎道,向孩子手中塞進一柄長劍。“這可是你的頭一隻野豬,去吧!”
亞科夫的弓無奈地落下了。他靜悄悄将頭盔戴回頭上,一聲不吭勒着馬。稚嫩的孩子在一隊人馬的保護下靠近臨死掙紮的困獸——亞科夫陰暗地想,要是這野豬憤起咬死了他,還算公平——可衛隊将長矛紛紛刺入士兵們視若珍寶的完整皮毛,将它刺得千瘡百孔,奄奄一息。長官的幼子搖晃着舉起沉甸甸的劍,毫不困難地刺進那畜生哀嚎的喉嚨,被噴了滿臉滿身的血污。四周的人們紛紛為這情景再次歡呼慶賀起來,仿佛圍獵了野豬的人真是這孩子一般。
血奴無比厭惡地哼了一聲,轉頭便紮進森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