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達烏德私藏的香料不多。乳香、沒藥、胡椒。他挑着這三樣昂貴的,分隔成小份藏進布包,放入罩袍裡面一個隐蔽的内袋中,随身攜帶。他得盡快将這些東西賣出去,不能叫自己身上日日萦繞着奢華氣味——一個聖殿騎士團的普通軍士日常可不該用這些東西。香料便是這點麻煩,誰也沒法叫它們不發出香味來。
可該去哪轉手呢?達烏德找了件破舊鬥篷,将自己黑罩袍上的紅色十字擋住。他決定先去梅塞大道沿路的商鋪碰碰運氣。
君士坦丁堡的石頭路盡是坡道,下了雪又濕又滑,十分難行。達烏德一邊走一邊想,要是自己有匹馬該多好呢?他想起自己跟随的亞科夫大人的馬。那是匹諾曼馬,又高又大,走這些坡道全不費力。達烏德憧憬又羨慕騎士的模樣,成熟可靠,冷靜又威猛,認識許多大人物,與各地的貴族觥籌交錯。
可他這輩子再努力也不可能做個騎士。達烏德一邊小心翼翼地爬坡下坡一邊想,不如把倒賣香料的錢帶回家,買頭毛驢來得實際。人人都言聖殿騎士團裡黃金如流水,說不定這就是他能撈到的頭一筆。
他從瓦倫斯水道橋下獨自穿行,向市中心的廣場去。他知道君士坦丁堡的商店是終年開着門的,跟村莊的集市不一樣——少年有點不敢走進那些漂亮店鋪,與富貴人似的店主談話——他們會不會因為自己長了張深色的外地人臉龐便趕自己出去,會不會因為聽出自己的拉丁語帶着阿拉伯語的口音就打心底厭惡他,會不會因為他是個無依無靠孤身一人的孩子就想方設法坑害他?
拿出勇氣來!達烏德摸着身上藏放香料的位置鼓勵自己。要是這點勇氣也沒有,就連頭毛驢的錢也賺不到!
他先挑了家最大而漂亮的香料鋪子走進去——那人最多,聲音最嘈雜。要是他打了退堂鼓,還來得及神不知鬼不覺溜出去——他摸到店主面前,麻木地轉着眼珠,仿着記憶中自己服侍的騎士大人的臉,裝出一副老練兇悍的冷酷模樣。
“我這有香料,現在正貴的那幾種。”他刻意壓低聲音,可聽上去還是稚嫩。“你收不收?”
店主是個意大利人,幸虧聽得懂拉丁語。他招呼着往來客人,眼睛也不瞧達烏德一下。“你有多少?”他幹脆利落,張口便問。“按舍克勒還是第納爾算?”
達烏德從懷裡小心翼翼掏出那包東西給店主瞧——“太少了,不收。”意大利人的眼睛壓根沒瞧他的小包裹就急着擺手。“趕緊走。”
年輕的侍從在街邊休息了好一會,買了一大闆蜂蜜糖掰着吃,才有勇氣繼續沿着街尋找下一家香料鋪子。說實在的,上家店主人的态度算不上親切,可也算不上冷漠。他就是太忙了,店又大,懶得理我,達烏德悻悻地想。該不是因為自己受了輕視,或是哪做的不對。
他走進第二家店鋪。不大不小,卻門可羅雀。這樣沒有顧客的店,我出了醜也沒人能瞧見,達烏德破罐破摔地想。
裡面是個希臘人看店,正撐着櫃台打瞌睡。達烏德不确定這人是店主還是雇員,隻在進門時在胸口劃了十字,好告訴對方來者不是個異教徒。“你這收香料嗎?”他回想着尤比烏斯大人的模樣,想假裝自己常來這種地方,叫舉手投足都随意地尊貴些。“我有些想出手的。”
希臘人揉着眼眶,一聲不吭地拆開達烏德放在櫃面的小包裹。一揭開布料瞧見那些香料,他的眼睛一下便亮了。“你買嗎?”達烏德警惕地瞧這希臘人奔到後面翻箱倒櫃。“你聽得懂拉丁語嗎?”
希臘人嘴裡不知說着什麼,比比劃劃拿出一稱破舊不堪的天平來。一瞧見這個,達烏德就抓着收起自己的布袋子。“混蛋,你想騙我!”他憤怒地罵道。“你幹嘛用這個天平,不用旁邊櫃上擺着的那個!”
還沒等那希臘人與他解釋或争吵,達烏德打好繩結,将包裹塞回罩袍裡逃出門去。
剛才買的蜂蜜糖還剩下一大半,可達烏德已經心疼得舍不得吃了。要是他手中的香料賣不出去,那他偷買香料的行為就成了不能再蠢的蠢事——那是他僅有的積蓄,即将血本無歸,可他剛剛竟還花錢買蜂蜜糖吃!
達烏德想到昨天在碼頭時,所有人都争着搶着買那些香料,也沒見誰關心計量和欺騙的事。差在哪呢?
侍從悲哀地低頭瞧自己鬥篷下的紅十字。他一個人,哪比得上騎士團的信譽?脫離了騎士團,他幾乎什麼都做不成。
他在街上漫步,又在角落瞧見一家香料鋪子。那又小又破,位置不佳,看上去就快被遺棄了。達烏德猶豫着想再去試試,說不定就能碰見個比他更愚笨,消息更不靈通,傻得更能接下這爛攤子的店主人,叫他好歹回個本——他剛躊躇着攢起勇氣,打算沖那走時,卻瞧見一個和他年紀相仿,膚色也相仿的面熟男孩從那掀簾出門來。
達烏德張着嘴,這人的名字在他嘴邊叫不出來——他不記得尤比烏斯大人宅邸裡衆多的仆從都叫什麼名字,隻得湊上前去,結結巴巴與他搭話。
“你、你叫什麼來着!”他扯住男孩的手腕。“我在尤比烏斯大人家中地下室裡見過你!”
男孩上下打量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亞科夫大人的侍從,對吧?”他褐色的臉上顯出笑容來。“我叫努克,在尤比烏斯大人那做庫管的!”
兩個男孩在圖拉真的柱托并排坐着,偷閑地瞧水神噴泉的潺潺流動與人群車馬的熙熙攘攘。高聳的金身塑像在他們身後直指高空,投下紫色的影子。
達烏德将自己剩下的蜂蜜糖掰了兩半,将大的那半分給努克。“你真蠢笨。”努克收了他的糖,卻理所應當似的揚起下巴。“這些香料鋪都沒有自己的船隊,隻能從别的商人那買香料。他們不狠狠宰你才怪呢。”
“那你去那做什麼的?”
“我不是去買香料,而是去買香料鋪子。”努克驕傲地拖長聲音。
達烏德張大嘴巴。“買整個香料鋪子,那要多少錢啊!”
“用不了多少錢。”努克故作成熟地捏自己唇邊不存在的小胡子——那模樣像極了舒梅爾。“香料的價格一高,他們都沒錢再進貨。店本就要垮了,自然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