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甘願為此在主面前自認作一個竊賊嗎?”
“你想激怒我。”亞科夫擡起頭,直視那雙曾令他膽寒的黑眼睛。“若天底下所有的事物皆有主人,那麼不争不搶的美德于一無所有的人便毫無用處。這也是種公正。”
“可世上有你這樣的強者欺辱我這樣的弱者。你們從不許弱者擁有任何東西,非要自己搶去。哪怕是我生來便有的,你也要榨幹了吞掉,不肯為我留下一絲一毫,還美名其曰公正!”
巴圖爾說得太急,話嗆在嗓子裡,變成連綿費力的喘息。女奴熟練地湊上前,一隻手就輕易拎起他的衣服,提他靠在榻背。她用手掌用力拍那單薄的胸膛。巴圖爾伸長舌頭,終于嘔出一下咳聲——這情景使亞科夫閉了嘴,隻靜靜等待他喘過這口氣。
“…我想不到你也這樣想。”血奴注視着他凄慘的模樣,“也像我這樣想。”
“你真是卑劣,亞科夫…”巴圖爾抱着女奴塞給他的痰盂幹嘔。“…你有時便說成王敗寇,沒有時便大呼不公。好似強于你的人皆是用不得體的手段踩你至腳下,弱于你的人便都是你堂堂正正赢下的。”
“你是在說我,還是說你自己?”亞科夫平靜地發問,“還是說天底下所有的人?”
巴圖爾聽了他的話,吐出一大團白色泡沫,裡面摻着血絲。這惡心的東西粘在他胡須上,很快被女奴擦去。
“我是可汗的兒子…我是可汗!”他艱難地呼吸,喉嚨呼噜作響,好像嗆了水似的。“我生來就是可汗,你生來就是奴隸!”
“而我生來就健壯,你生來就孱弱。”亞科夫說,“好事從不會被一人獨占。”
巴圖爾疲累而脆弱地閉上眼睛。他的鼻腔裡發出令人厭惡的哼聲。
“你怎麼想?”血奴忽然轉過臉,質問自己的主人。“究竟是我搶了他的,還是他搶了我的?究竟是生來強健更為幸運,還是生而高貴來得珍稀?強者如何定義,公正又在何方?”
尤比靜靜地如一尊神像般坐在坐墊上。他的表情藏在面紗下,隻一雙眨也不眨的紅眼睛似寶石般嵌在黑暗中,閃着死物似的光。
“你現在原諒他,恰似從前他原諒你。好似你們誰手握權力,誰便占了道德的上風,得了公正。”吸血鬼緩緩開口。“既然如此,強者隻在一時,公正并不存在。”
随着神明的判決下達,氈房内變得極為寂靜,好似天使的翅膀掠過,帶走了一切雜音。亞科夫隻聽見帳外炎熱的風吹過山坡。他這才發現,他鎖子甲下的羊毛内襯已被汗水浸透了。床榻上的巴圖爾一下淚流滿面,張着沒牙的嘴,幼犬般嗚咽起來——亞科夫從沒見過他這副落魄失态的模樣。血奴心驚膽顫,毛骨悚然,卻又在心中翻湧着隐秘的歡喜與安甯。他的右手撫上腰間皮帶上拴着的長劍,左手抓住尤比的手腕,雙手皆握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握緊。
“神啊。”曾經的可汗瞪着濕潤的眼眶,渾濁的淚水像苦澀的湖泊般蓄在其中。“既然如此,您為何偏愛于他,而不是我?”
尤比不作回答,隻轉過頭,靜靜瞧着亞科夫。他面紗上的雙眼盈盈彎起,露出那偏愛的、憐惜的、甜美的、冰冷的微笑。
他們在庫曼人的營帳中停留了一整天,參加了晚宴。尤比依舊不喜歡那些打赤膊的鞑靼人舞蹈摔跤的模樣,也厭惡他們龌龊野蠻的歡慶活動。明月高懸時,他牽着亞科夫的手躲到漫山遍野的蟬鳴中,眺望巍峨的狄奧多西城牆。
“我想讓你背着我走。”吸血鬼摘下面紗,又解下層層疊疊的頭巾。“我們到那邊的山坡上去。”
“你沒受傷,也不會累。”亞科夫皺起眉頭,“為什麼要我背你?”
“我就是想,不行嗎?”尤比掰着他的手指拽他彎腰,“答應我吧!”
亞科夫不再多言,隻拎着十字披風蹲下身子。尤比踩着他結實的大腿爬到他肩膀上,卷起奢華紋樣的寬袖抱住他粗壯的脖子。亞科夫摘掉鐵手套,穩穩托起主人的兩隻膝彎起身來。吸血鬼的身體很輕,不叫騎士覺得費力。可那些繁複的布料使他在夏夜更炎熱了。
“你真有力氣!”尤比像小孩子似的開心地驚呼出聲,“視野真高!”
亞科夫默默接下主人的誇贊,邁開步伐。他的一雙鐵手套被主人拎着,在胸口搖搖擺擺。曾經的奴隸忽然想起自己做過這事:在他尚年幼時,常背着主人在草原上行來走去。那時的巴圖爾犯了哮喘,也在他耳邊颠簸着喘氣;可吸血鬼不需要呼吸——亞科夫發現,是尤比在故意隔着鎖子甲吹他的耳朵。
“我覺得你比從前厲害了好多。”尤比紅着臉喃喃道,“我越來越喜歡你。”
亞科夫閉了閉眼睛。他的靴子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我還是我,隻多虧你。”他調整呼吸,向山坡行進。“如果沒遇見你,我仍在特蘭西瓦尼亞做強盜。”
“我不是指你有了什麼地位和權力的事。”尤比歪着頭說,“我是指,你的心智堅強清明了許多,見的事許多,想的事也許多。”
“那就是因為地位和權力。”亞科夫隻埋頭登山,“誰手握權力,誰便占了道德的上風,得了公正。這是你說的。”
“那怎麼是一回事?”尤比嗔怒着勒緊他的脖子,“你見貴族與國王就全是聖人了?”
“我也不是聖人。”
“可你比他們都強多了。你想他們不會想的問題。”
亞科夫想反駁他,卻也不知說什麼好。騎士沉默着踏上山頂,靠近那輪巨大明亮的月亮。他向遙遠的曠野與海面望,好似在天海交界處瞥見一葉孤舟,上面有兩個跳舞的人影——一個苦修士,與一名吟遊詩人。二人的舞步蹒跚,永遠尋不到終點似的,與衆城之女皇背道而馳,向東離開這座索多瑪般罪惡又繁華的城市。
“你想做個聖人嗎,亞科夫?”
亞科夫總覺得尤比的問題似曾相識,可又從沒人問過他。他想将主人從背上放下來,可吸血鬼死死挂在他肩膀上,冰冷的手摸進他的鎖子甲頭套下面。
“聖人根本不存在。”亞科夫一絲反抗也不做,隻歪頭讓出頸窩,“世事多兩難,從來無聖人。”
尤比勾着他的肩膀伸頭,惹人憐愛的面容蓋住亞科夫視野中的月亮,像巨蟒皮同吞掉了它的光明。亞科夫想,仿佛他的月亮蝕了。
“既然如此,我也做不成聖人。”吸血鬼撫摸着他強勁的脈搏,指腹壓在血管上。“我有個事想問你。”
“問吧。”
“是舒梅爾的事。”尤比輕輕地歎氣,發絲貼在亞科夫臉上。“我該救他、治他的眼睛嗎?”
亞科夫一下便明白了為何他的主人要帶他到這靜谧地方,也明白了先前的問題從何而來。他腦海中浮現出猶太人血肉模糊的空洞眼眶與卑躬屈膝的低微模樣——現在,他們可悲的盲人朋友正在圖拉娜的營帳中算軍饷,自願将多年積累的财富分與他人去。
“…我曾被安比奇亞救過性命,可我那時沒成了她的血奴。”亞科夫疑惑地轉頭。“你做不到嗎?”
尤比的手極緩慢地從他脖頸上移開了,沮喪地埋進他肩膀。
“我隻能治好血奴的身體,這與叫人永葆青春是類似的…”
吸血鬼極小聲地、心虛地開口。
“可我還不懂得如何解除那刻印啊,亞科夫。”
亞科夫那似乎永遠不會舒展的眉頭又打結般皺起來。他緊閉眼睛,感到兩隻眼球在眼眶中轉動得幹澀又緊繃,月光隔着眼皮在眼前的黑暗中朦胧地閃爍。他感覺有點哀傷,可又有點慶幸,就像被人逼到懸崖邊推下去,卻落進一條燦爛又清澈的小河裡。
尤比的手涼極了,亞科夫抓着拽他下來,不許他攀在自己背上,也不許他躲在自己頸窩。亞科夫鄭重又小心地沿着那冰冷手臂向上摸索,掌心壓在他瘦削稚嫩的肩膀上。
“既然如此,你就學着懂得權力是什麼。”血奴說,“學着掌控它,叫它為你所用,而非你為它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