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亞科夫曾在年輕時做過許多一模一樣的夢。
斯拉夫人以地為枕,以天做被。他将耳朵蓋在黑海北岸的草原上,能從那聽到海浪隆隆拍打礁石,又能聽到蹄鐵咚咚敲擊土壤。他在振聾發聩的聲響中入睡。夢裡,他望見無數騎兵呼嚎着策馬躍下山坡,每人腋下夾着精巧的弓,都是用結實的牛角貼了木片做成的。亞科夫低下頭去,發現自己也乘着一匹駿馬,臉上戴着精鐵鑿作的胡子面具,脖頸上還挂有一隻口弦琴。他興奮極了,掀起面具,取琴入口,撥吹出一陣令人膽顫的恐怖旋律——整支隊伍取箭拉弦,他的号令變為一支密集的箭雨,投向不知名的遠方,與面目模糊的敵人。
亞科夫自滿得意地摘下頭盔。光滑的金屬表面映出他的臉——一張金發蒼眼、鼻梁寬長、眉骨深邃的、奴隸的臉。在二十餘年前的夢中,他曾吓得将頭盔扔掉,亦或連忙戴回頭上,又或直接驚醒。但這次,他的手拿穩了它。
面具上沒雕着庫曼人駭人的臉龐,而是一柄深邃的十字刻在其中。
亞科夫皺起眉頭。他湊近那,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十字的花紋逐漸融化,變為一個他最為熟悉、夢牽魂繞的圖案——十字咧開了嘴,彎曲着露出鋒利的尖牙來,唇邊滴下血來。
血奴靜靜睜開眼睛,瞧見尤比房間裡鑲滿瓷瓦的天花闆與飄蕩的帷幔。他混淆了黑海北岸與金角灣的海浪聲,刹那隻覺現實似夢,不分虛實。
吸血鬼正枕在他胸膛上聽他的心跳,手中攥着一本書。它的封皮被微弱的燭光照亮,亞科夫要眯着眼睛才看得清,貌似是本《埃涅阿斯紀》。“你醒得比往日早。”尤比從書頁中擡起眼睛,聲音發懶,“天還沒亮呢,還能再睡一會。”
“用不着。今天我們該去城外尋圖拉娜。”亞科夫摸索着爬起身,“我要你跟着我去。”
“我本就是要跟着你去的。”尤比歪着腦袋看他。
“我要你和我一起去見巴圖爾。”
“哦!為什麼?”
“這也許是我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我需要你聽着。”
“你想讓我聽些什麼?”
“我曾隐瞞着你許多事。”亞科夫盯着主人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眼睛,“該是你知道的時候了。”
斯拉夫人再不佩戴遮面的頭盔了。他戴着一頂圓頂鐵帽,冠冕般箍在鎖子甲外。白披風上,象征聖殿騎士團的鮮紅十字搭在他手臂兩側,像兩支血做的羽翼似的。二人在夏日涼爽的清晨出發,攜着仆從們——血奴們離開金門。龐大輝煌的隊伍似一條象征威嚴的長龍,由亞科夫打在頭陣。他的馬蹄後緊随玫瑰花瓣與月桂葉鋪作的道路,似一根尖銳的針串着招搖的金線,刺入色雷斯河邊庫曼人密集的白色氈房中。
亞科夫想,就像他年輕時瞧見的,安比奇亞的那支隊伍似的。
繁瑣的财務問題被丢給舒梅爾與博剌汗,二人随圖拉娜出了大帳。“他活不久了。”圖拉娜的馬停在另一頂大氈房前,那與可汗的氈房一樣系着鮮豔的編織條帶。“但我請主人别殺了他。”
“我已告誡過亞科夫。”尤比在面紗與傘下點頭。“放心吧,他知道分寸。”
亞科夫一言不發。他挺直脊背,讓自己滿是胡須的臉光明地露在燦爛陽光下。微風透過鎖子甲吹到騎士的耳後,風幹的汗水刺癢又清涼。
似戲劇的帷幕般,鞑靼仆從們拉起氈房的門簾,一股沉郁腐朽的氣味從中隐秘地彌散開,将他卷入回憶的浪潮。他跟随主人,投身于那粘稠的漩渦中。
這昏暗久了,較外面更涼爽些。亞科夫想,就像尤比的房間似的,常年不見太陽,一踏步入内就令人昏昏欲睡,又有陰冷的氣息入骨地侵進皮膚。一位健壯的中年斯拉夫女奴引他們走過寂靜的帳廳,到珠簾掩蓋着的内室去——他們先聽到一陣糊爛的咳嗽與喘息聲,比破風箱也不如,簡直像一扇爛羊皮罩上的漏窗戶,陳舊得滿是孔洞,正被寒風吹得岌岌可危,就快裂成碎片,化成灰了。
“我的主人…”那聲音像從将渴死的人的喉嚨中發出一般,自珠鍊後隐隐傳來。“我有失遠迎…”
亞科夫依舊認得這聲音,也認得房間中藥湯與沉香的氣味。他奪上前去,用健康壯實、衣冠楚楚的手臂掀開珠鍊。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猛地闖入他的視野。
亞科夫無法移開視線。他曾想象過巴圖爾老去時會是什麼模樣——他們是同歲的,自小一起長大,更為深刻的總是對方幼時的面貌。巴圖爾年輕時與所有鞑靼人一般長着張圓臉,臉頰總是被風吹得發紅,哮喘犯時便更窒息地充血;等到他長大成人,不知何時雙頰就偷偷凹陷下去,顴骨有了尖銳棱角,蓄下的胡須也尚給體弱的可汗添些可怕氣質;而現在,那些胡須摻了灰白的顔色,幼時濃密漆黑的發辮變成稀稀拉拉的小撮,紮也紮不起來,露出大片青白頭皮。亞科夫想,他們都是45歲。45歲的人竟已能枯槁至此,簡直像被吸血鬼抛棄的血奴、被地獄抛棄的遊魂似的。
隻那雙陰鸷的黑眼珠鑲在枯黃的眼窩中盯着他的臉,一下燃起和從前一模一樣的火來——從前,亞科夫隻覺得那是蠻不講理的欺侮與輕視,是上位者于他洩憤的惡意。可他現在全明白了,是蓬勃的嫉妒與不屈在那骷髅似的眼眶中燃燒,支撐殘燈般的身體存活下去。
巴圖爾躺在榻上,從被褥下伸出一隻槁瘦如柴的手,狠狠攥住亞科夫的罩袍。“為我向主求情吧,亞科夫。”可汗癟着嘴唇笑了,亞科夫這才發現他滿口的牙已被圖拉娜拔光,像一條凄慘的衰老野狗。“我這副樣子,你不可憐嗎?”
“我不是來救你的。”亞科夫冷漠而憐憫地開口,“我隻是臨行來探望你。”
巴圖爾不肯松手,可又一陣連綿的咳喘纏住他——從前他尚能将肺中的氣咳出去,可如今這點精力也盡失。那聽上去簡直不像咳嗽,而像一種輕盈柔弱的吐息,好似再咳一下,這具幹屍般的身體就将瓷器般被震碎了。亞科夫輕而易舉地扶着罩袍上緊攥的手送回病榻——那手冰冷又幹癟,好似被一層泛黃的油紙籠着。他回到尤比身邊。
斯拉夫女奴為他們攜來兩團坐墊。吸血鬼與血奴端坐在上,隔着珠鍊凝視卧榻上病入膏肓的可汗,好似在凝視一具半截入土的棺椁,在為死者作緬懷的祈禱。
“我原諒你。”亞科夫說。
巴圖爾别過臉去,隻望着牆幕。
“我想你也已原諒我。”亞科夫又說。
“你要帶走我的軍隊了,亞科夫,我早知會有這樣一天。”一陣嘶啞的聲音壓着咳聲從珠鍊後傳來。“我不原諒你…”
“我不是讓你原諒我這個。”亞科夫打斷他的話。“我曾将所有罪責皆推與你,擅自怨恨你許久。如今我想通了。”
巴圖爾轉回頭來。他幹癟的面龐隐在影影綽綽的珠鍊下,竟像告解室中的神父。
“許多事情是我咎由自取。”亞科夫幹裂的嘴唇在胡須下緩緩地動。“你曾賞識我,信任我,栽培我,給我别人沒有的機會。若沒有你,我不會是如今這般模樣。你已經給予我許多奴隸本不該被給予的,無論你是出于何種目的這樣做。
“是我先求你做你的侍衛,你同意了;是我提了狩獵的主意,你采納了;是我親自請纓去熊洞裡,你應允了;也是我先豔羨你的女奴,你便賜她給我。
“也是我親手殺了她的孩子。是我畏罪逃跑了。”
“哦。”巴圖爾氣若遊絲地笑了。“塔吉亞娜的孩子。”
亞科夫皺起眉頭,聽到這名字使他的皺紋深刻得似刀削斧劈一般。“…塔吉亞娜和你的孩子。”
“那嬰兒長一頭金發。是你的孩子。”
亞科夫沉默了一會。他在尤比審判般的視線中發狠地咬住嘴唇,有血從那流下來。“塔吉亞娜的孩子。”他口泛腥鹹地說,“那是個男孩。”
“一個男孩。”巴圖爾點點頭,“我本指望他成為下一個你。”
“我也是這樣來的?”亞科夫問。
“誰知道呢?”巴圖爾含糊地回答他,“強壯的奴隸大多這樣來的。”
亞科夫沉默了一會。他颔着首,像在為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哀悼。“你是可汗,你不得不這樣做。”他卻說,“你患着病,需要一個強壯而忠誠的人輔佐你。我能理解這事。”
尤比在他身邊緘默着垂下眼睑。
“你現在竟也學會這套花哨的說辭。亞科夫,你在憐憫我嗎?”巴圖爾躺在床鋪上獰笑起來。“我真希望我是你。若我也有你那樣強壯的身體,便該是我在你的位置上,率領我自己的軍隊。而不是做一個竊賊,搶别人的東西,頂别人的榮耀!”
“我是為了尤比,為了你口中的主人與神明才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