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鳴五感漸歸,清明之後,甚是平靜。
碎心之時,其實不痛。千年來,他最擅長忍耐,巨痛頃刻襲擊四肢百骸隻瞬息而已,痛苦不值一提。
仙體幾經淬煉強悍無比,在同門眼中,雍鳴更擅長流血而非眼淚。所以,盡管心髒碎成齑粉,他依舊含笑閉眼。
很好,他想着,如此死去不失為最完美結局,他喜歡這個死法。
這會兒,他摸着眼角一滴淚,看它粘在指尖,便用舌頭舔舐,果真又鹹又苦澀。
六歲,他便發誓此生不再流淚。眼淚那是懦弱無能表現,他不再需要。
他要變強,強大到不再失去任何珍視之物。因此不管是鮮血亦是劫難,他隻會吞咽。
至此,已過去九百九十四年。
今年他剛好一千歲。
視線裡,出現師傅身影,幾步行至自己身邊。他疑惑驚異,師傅竟也戰死?!那真是師門不幸。
他師傅鈞行仙君是仙門第一大派昆侖派掌門,道法高深,待人寬厚。唯一不幸,大概是錯收他這個徒弟,千年來提心吊膽,為掩飾他身份,操碎了心。
最終,還是敗露。這可能是他師傅成神之路上最大污點。
“雍鳴。”師傅嗓音平緩讓人莫名安心,他喚自己。
“師傅。”他猶記得起身行禮。
“雍鳴,你……現在感覺如何?”師傅言語遲疑,還是問出口。
他奇怪,都已身死,還能如何:“無甚異常。”
他坦然接受,适應良好。
“那便好,也不枉費時祺一片苦心。”鈞行仙君慈祥眼底充滿悲傷。
“嗯。”他理解師傅傷感從何而來,遂安慰道:“師傅,您勿要難過。如今我們師徒死後還能相聚,倒不如……”
他在師傅錯愕目光下,打量四周環境,發現此處竟與自己昆侖居所一模一樣。
冥君可不是體貼之人,竟會為他幻化故居。
不對,他聞着空氣裡甘冽幽香,看着自己實質身體,并非虛影。他一時間難以理解自己處境。
遂求助;“師傅,我們死後這是到了哪裡。”
鈞行仙君目光哀傷盯着他許久,最終滄桑疲憊道:“為師沒死。雍鳴,你亦活着。”
活着,需要心不斷給全身提供血液,人需要養分,仙人需要天地精氣。可心髒一旦死亡,軀殼便會因失去養分潰敗。
五感消亡,徹底死去。
他記得自己這顆心,明明已經碎掉。大掌覆在胸口,此刻才發現自己軀體柔軟溫暖。
“師傅,”他茫然不知所錯,質樸幽香萦繞愈發讓他心慌。急切問:“是誰救了我。”
“時祺。”
“不可能!”他不願相信,下意識反駁。
“為師從不撒謊。”
“師傅助我隐瞞身份千年!”他厲聲反駁。
“……”鈞行仙君無奈看他,歎氣:“為師也希望是假的。”
“她哪裡習得仙術竟能修複破碎心魂。”明明兩人所學一樣,她會他自然會。神識翻遍腦海,未曾找出任何一種術法能讓人——起死回生!
“她……”鈞行仙君嗓音哽咽,艱難開口道:“她燃燒神魂獻祭,向六界萬物換取生氣,把不死之心刨給你,助你複生。”
什麼!虛空劈開一聲炸雷,直擊雍鳴使他頭暈目眩,挺拔身影虛軟踉跄。
鈞行仙君忙飛身而至扶住徒弟身體。
“師傅!”開口嗓音已是幹啞,幾度哽咽之下泣不成聲。
半晌鳳眸赤紅痛哭悲戚質問:“師傅,你在騙我!她那時正在渡八十一道成神雷劫,飛升成為妖神即可統禦萬妖,她……”
胸口鈍痛麻木,即刻死去亦不能緩解這錐心徹骨之疼。
“她是已成神。”鈞行仙君告知。
大義,使命,責任!這些才是她成神目标啊!為助她,他可以去赴死,去戰鬥,流血!甚至他可以為她去死!卻不能允許她為自己受傷。
那一刻,雍鳴深覺自己不該存活。
違背法則而生,一出生便血流成河,攪弄風雨。摯愛皆為他而死,他為什麼還要活着,他早應該死去,死在九百年前。
“那時祺!”他抓住最後一點希望,問師傅:“她還能轉世投胎麼?”
“她神魂已經作為交換散去,怎會有轉生。”雖然殘忍,鈞行仙君還是選擇告知真相,痛苦,一次便好。
雍鳴伏在師傅腿上,傷心欲絕,哀泣不止。
鈞行仙君輕撫着徒弟頭發,安撫他。鴉羽般發絲如瀑鋪散環抱住顫抖身軀,在他溫暖幹燥大手之下,就見徒弟烏發一瞬變成銀絲。
心魂若死,何以為解。
他驚異頓住,幽幽歎息,更是心痛。兩個徒弟,一個隕落,一個半死。
“雍鳴,情深不壽,情劫難渡。諸行無常,切勿妄念執着。”